“呵呵,既然说了是神话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终结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混合了清晨山间尚未褪去的湿气,如鸣佩环,显得尤为清脆悦耳。云中天豁然睁开了眼睛。
众人齐齐转头向着练武场的入口处看去。只见一袭雪白的身影,映着微醺的晨光,身后是如血的秋阳,手执着一壶佳酿,袍裾轻飏,衣摆于晨风中飘荡,迈着轻缓优雅的步伐,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其高贵,其圣洁,竟在一瞬间让人不敢逼视。
正是褚陶。
他的目光淡漠冷静,嘲讽凌厉,仿佛在看着所有的人,又仿佛在场的一个人都没在他眼中。他又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声音却端的好听,温润如古玉相击,悠然如轻风和吟。
轻敛袍裾,褚陶悠然停下了步伐,状似随意地寻了一根习练武技的柱子懒懒地靠了上去,又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清冽香甜,醇馥幽郁,不愧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红果酿制的灵酒,他有些享受地眯了下眼,慵懒随性,怡然自得。
他目光淡然地扫视一圈,薄唇轻启,悠悠开口:“恩?刚刚是谁说要终结青云门这个神话的?”
众人此刻才恍然惊醒,只见褚陶慵懒地倚在柱上,手上随意地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酒壶,周身气质柔和中透着凌厉,散漫中携着决然,他淡淡的直视前方,清泉般的明眸却映不出众人的身影,恍若目空一切。他又随意地整了下衣摆,动作优雅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漫不经心,神情慵懒中带着温文尔雅的轻柔笑意。
如此温润如玉,却又浑身透着危险气息的褚陶,竟让云中天心中无端升起希望来,这一刻他忘了有关褚陶不求上进的传言,忘了褚陶在十岁那年中毒毁了经脉,修为再难寸进,他只觉此时,褚陶站在那里,便一切都没有问题,今天的一切只当是个不美好的梦境,或是一场闹剧。
他带着愧疚歉意,焦急期盼的目光炯炯的看向褚陶,那个被他放逐了整整九十年的他最小的弟子。
褚陶感受到那复杂的目光,却并不去看云中天,一如他十天前去告诉云中天要防备着点云修之时那般模样。那时是害怕再次看到云中天厌恶不信任的眼神,而此刻,再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是么?
云修之首先感到震惊,他很清楚自己下的“绝”分量,只要是在这青云山之中就绝对没有一人能够逃过。修为低下的人现在绝对是一丝行动能力也无,而褚陶,褚陶这个仅靠驻颜丹维持青春的炼气期的废物,怎么会……他带着震惊首先急急开口:“怎么会,你怎么会没有中毒?”
褚陶淡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秒便收回,似乎是极其不愿见到他。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十岁那年的毒,多次因他而被师傅误会甚至驱逐,他一直霸道地独占着师傅的亲情,自己求之不得,他却弃若蔽履,要说恨他,他也只是为父母报仇,在他心中也只是恨师傅剥夺了他一家和乐,共享天伦的机会,只不过是与自己一样渴望亲情,渴望家的温暖罢了,似乎也没什么错,但要像七岁之前那般喜爱这个叫修之的师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的,他七岁一次无意之中的夜间散步便知晓了云修之的秘密,知晓了云修之对云中天的恨,知道云修之想要报复云中天。他挑了下眉梢,无可无不可,并没有回答云修之的问题。
这时,祖英豪伸手阻止了有些冲动地想要冲上前去的云修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凌厉的目光向着褚陶直射而来,不愧是一派之长,那么快就发现了不对。
“你有意防备着我们,你知道我们的计划?”祖英豪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危险。
褚陶嘴角后拉,似乎轻笑了下。眉眼轻抬,目光毫不服输地直对上祖英豪射来的凌厉,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向着祖英豪的方向逼近一步,气势上立刻便胜了一截。
出口的话语让祖英豪与云修之乃至青云门众人一阵惊恐:“哦?知道你们的计划?不知你指的是五十年前云修之出山,你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让云修之知道你是他的舅舅,并从此与你联手对抗青云门。还是你表面上答应复仇后扶持云修之担任青云掌门,让青云门仍然姓云,实则十年前便在云修之身上下蛊,云修之即便做了那个掌门也只是个傀儡掌门。还是十天前你将大分量的“绝”交给云修之,要他通过青云山的灵脉下到青云山四周云气之中。亦或是昨晚云修之偷拿了掌门令牌,悄无声息地关闭了剑阁,再下山接应你们,顺便将沿途的阵法一一破除?”
看着云修之睁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祖英豪手颤抖了两下,明显的心慌意乱,云中天一副沉痛欲绝,褚陶将每一个人或惊恐或难以置信或恍然大悟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竟缓缓涌上一抹扭曲的快感来。
没想到沉静了九十年的心还会有这样的快感,此刻褚陶却一点也不想停止,他似乎觉得打击还不够,继续缓缓开口:“祖英豪,其实你真正爱的就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吧,你妹妹被你不伦的情感所逼,最终不得已堕入魔道,后来你妹妹爱上了云顶天,你便想方设法地想要利用青云门拆散他们,却最终也没能成功,因为你或许也没想到你妹妹会自杀殉情,与云顶天结伴黄泉。可你不愿承认是你自己亲手将你妹妹推上绝路,便将一切仇恨归于青云门,说来云修之也不过是你报复、占领青云门的一颗小小棋子罢了,你布局了这么久,也实在是……啧,厉害。你……”
褚陶住了口,因为云中天摇晃了一下,强撑了那么久的身子终于摔到地上,面上一片苍白。
褚陶面上似乎带上了点不忍,却仍然没有去看云中天。他想,云中天一定不知道,不,或许没人知道,他本就是带着记忆出生的,上一世在孤儿院度过短暂的一生,一重生竟又被父母遗弃,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本是自暴自弃想要直接一死了之了的。
云中天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一个简单的拥抱带给了他这个被遗弃两世的人多少温暖,十年亦师亦父,那种家的温馨是他从没享受过,却想要牢牢抓住,一生铭记的。
刚刚的快感来得快,退去的也快,褚陶心中现在一派苍凉,面上已恢复无悲无喜,淡漠的笑容不含任何意味。
云修之已经完全呆了,他颤抖着朱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眼神却全无焦距。
祖英豪脸上是秘密被揭开的明显恼怒,又带着点歇斯底里的疯狂,他恶狠狠地盯着褚陶,似乎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此刻,被一个又一个震惊的消息砸晕了的众人,没人注意到,褚陶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面上的红润正在迅速退去。
这一刻褚陶在想,死前能看到云修之和祖英豪如斯表情也算是值了吧,也不枉自己从十岁中毒开始九十年来不放松对云修之的警惕,亦不枉五十年来明察暗访探求当年真相,只是,这一生还是有些遗憾啊,他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声。
褚陶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快速地流逝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初到绝壁之下时,他曾经不小心落入一个不知名的山洞,那里暗器机关重重,他几乎九死一生,却命硬地挺了过来,并幸运地获得了上古丹符器阵之术的传承,但即便后来习了精妙绝伦的炼丹术,自身的经脉却因为中毒过深,时间过久,而回天无力了。于是便索性从此不去理会修为,只潜心研究丹符器阵之术,至今也算是小有所成。
就在十天前,他知晓了云修之的计划,便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样的场面的发生,暗中也早已在此地布下阵法,又根据丹方自己炼制了一些“绝”……
“呵,你知道又如何,既然你身先士卒,老夫也不介意你先青云门一步下去向我妹妹谢罪。”祖英豪脸上带着阴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狠厉,打断了褚陶的回忆。
褚陶淡淡地看着前面一群人狰狞丑恶的嘴脸,并不言语,只是加快了将全身血液向阵眼传输的速度,是的,他刚刚踏前一步,正好便站在了这个阵法的阵眼,而整个主阵便布在华安派众人脚下,褚陶要做的便是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以自身献血为媒介,通过阵法将“绝”无声无息地融入到华安派众人的血液当中,而作为阵眼中心,媒介之人,褚陶是用整个生命再回报那短短十年的温情。
说时迟那时快,祖英豪话音方落,从华安派当中传来几声惊叫,竟有人接二连三地绵绵软软地倒下,他们目露疑惑,惊恐地相顾而视,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中的招。
见状,祖英豪立刻检查自身,意料之中又预料之外地发现自己果然全身真气阻滞,四肢开始乏力,正是中了“绝”的征兆。要知道“绝”无药可解,只待一月后方自动失效,可对修真者来说,一个月攻击防御能力全无是何等的危险,祖英豪是又惊又气又恼,刚刚被褚陶一番话扰了心神竟在不知不觉中着了道!
他立刻抬头向着褚陶看去,却见褚陶面容惨白如纸,修长的身子摇摇欲坠,他自己对阵法也素有研究,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充斥了血丝的双眼紧紧盯向褚陶,恶狠狠地开口:“你竟用血引阵!”眼见大仇得报,夙愿可偿,青云门几乎已是囊中之物。可转瞬间,一切前功尽弃,五十年布局,五十年绸缪统统付诸东流,他如何不气。
见此情景,云中天也一瞬间明白了,迅速抬头去看褚陶,不可置信、愧疚、歉意一一在他眼中闪过,云中天身后的各位长老确是齐齐松了一口气,略带安心、感激、怜悯地看向褚陶。
只见褚陶雪白的道袍映着他苍白的面庞,褪尽了血色的唇微微描着一个漫不经心地笑,好似一切与他无关。身后渐至高空的秋阳在他一袭雪白的身影上洒下一身璀璨的光,天光云影,顷刻间便光芒万丈,不显刺眼,更衬一身柔和,仿若不在尘寰。
褚陶终于缓缓转身,看向云中天的方向,那一眼眷恋怅惘,依稀仿佛不舍离去;那一眼平淡清冷,好似一切前尘过往尽如流光,从此恩怨两消,红尘相忘。
云中天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心口,他感到有一股钝痛正从那里密密地传来。
褚陶眼神渐渐迷离,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轻浅吟哦,在耳边唱起哀伤的绝响——
流年殇,梦影阑珊处,叹尽人间疾苦;
宿世缘,是非皆空后,只道离愁别绪。
褚陶的身躯缓缓倒下,却让所有人从心底生出只能仰望的感觉。
尘世行,艰难苦恨中,留下几许牵挂;
黄泉路,潇洒独行间,惟愿轮回不见。
云中天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清风划过指尖,只余虚无。
天地间,仗剑问情地,何处执手真心;
人世债,身死道消时,此生浮华作古。
褚陶缓缓合上了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睛,嘴角再次上挑,轻轻展出一个似解脱般的微笑来。他想,如果人世便是如此,他这次定不要轮回。
褚陶倒下的身影在所有人眼中无限放缓,让人能清晰地看到他此时的所有表情,那脸庞宁静安详;那笑容,寂静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