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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真相信她会帮我们?”杨柳堤跟在乖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向杨香园的地窖走去。
嫦娥飞走以后,乖乖二话不说就用法力将他们送到这里,说是要取最香的桂花佳酿引凤张口。
“我了解姐姐。”那么些年,她和姐姐相依为命守着那间冰冷的广寒宫。即便姐姐失去了那罐粉红和那抹浓紫,她的性情也还未有大变,乖乖怎会不懂姐姐的心思,“其实她也很想回忆起你们的过往。”
我不想——看乖乖那么积极地为他谋划着,杨柳堤说不出这些心里话。
他根本不想回忆起前世,也不想服下那个什么能再续前缘的鸾胶。这一世他不是后羿,也不想当英雄,更不想娶嫦娥为妻。
他的妻该喜欢与他一同品茶、赏花、酿酒,彼此围炉而坐,天南海北地聊着——他是凡人,有着最平庸的幸福,那种绚烂的经历可以点缀生活,却不能成为生命的全部。
他想要什么,他一向自知。
若非想多活些时日与她相处,他根本不想去寻这劳什子鸾胶,如今他所担心的更多的是她的安危,“你相信她能引来凤?”莫不是伤害他们的又一手段吧?被女子用水袖勒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实在很难忘记。
“这你就不知道了。”乖乖开始卖弄自己对天界的了解,“虽说是凤,其实是凰。那只凤凰是母的,早就嫉妒姐姐的美貌,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与姐姐比美。我相信姐姐定是利用它的这个弱点,引它飞下天界。”
“你要取凤喙,一定很危险吧!”上回取麟角的惊心动魄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不要她再受到半点伤害。又要凤张嘴,又要用火煎熬,光是用想的也知道整个过程一定不简单。
这是改变他宿命的最后机会,乖乖早已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总之,我一定会让你和姐姐同时服下鸾胶,同时记起前世——我答应过姐姐。”
她的执着让杨柳堤黯然神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后羿,如果我和嫦娥真的同时服下鸾胶,一同回到前世的记忆中,也许我会爱上嫦娥的。”
她红红的双眼映着小脸更加惨白,那笑容也是勉强挤出来的,“姐姐那么美,就算你不是后羿,你想不起前世,你也会爱上她的。”
他不懂凡尘以外的一切,就像她不明白他的心。从来没什么能难倒他的,他的小乖乖却让他倍感无措,“你就那么希望我爱上你姐姐?”
他的话让乖乖喉头一哽,这不正是她当初为姐姐偷取那两小罐东西时的念头吗?今日从他口中说出来,她又何来的失望?
如血的眼望向他的眼眸深处,她告诉他:“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因为我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讨厌!他又让她的眼睛潮湿起来,偏过脸,乖乖不让他看见自己挣扎的表情,用打趣将这些感伤的话题扯开:“那你还不赶紧帮我寻找一坛最香的桂花佳酿,希望那浓郁的香气能引得凤张开嘴,最好将酒全部喝下去,醉醺醺地吞下麟角。”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杨柳堤赶紧从地窖的最深处取出镇宅之宝,“就这一坛吧!”
这哪是坛啊?盏还差不多!乖乖微觑着它,分明不把它放在眼里,“这么一点东西能醉倒天界的凤凰?”他也太小气了,弄一大缸还差不多。
“你别小看这么一小坛,这还是我出生那年的八月十五我爹亲自用桂花和着山泉水酿下的。初酿时足足有一大缸呢!埋在地下二十六载,在地气的蒸腾之下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小盏,这可是真正的陈年老酒。我二十岁那年打算去考功名时,我爹高兴之下开了一坛请亲朋好友共饮,就这么一小盏兑上五大缸清泉还酒香四溢,真真醉倒了十几个大汉。如今又过了六年,相信这酒较之当年更烈了。”
“我只听说过女儿红是从女儿出生这一天便埋下,没想到你也有自己的诞生酒。”她笑他成了家中的女儿,却也能体会杨老爷得子的喜悦。比起神仙,凡人的生活是那样的庸俗,却又有着庸俗的快乐。神仙没有父母兄弟,像她和姐姐这样深沉的情感也被天界无情地剥夺了去,她好羡慕他可以有自己的家人。
不像她,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爹娘,准确说她就不是爹娘生出来的。
“你和你爹感情真好。”
她的话让杨柳堤哑笑失声,“我和我爹感情好?自从他开了那坛酒,我又决定不去考功名之后,我爹每次见到我总是恨得牙根痒痒。”
后来他又没有遵照父亲的指示去经商,每日围着桂花、茶酒忙碌,爹后悔得总是说:当初在你出生之日不该埋下桂花酒,该埋支状元笔才对,所以连他身旁的小厮都取名状元。
“如果这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真不知道我和我爹怎么会成为父子?我跟他的个性完全是截然相反,有我这个儿子,他一定很后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活不过三十岁”的宿命论,最近他常常冷静下来回想做过的每一件大事,越想越觉得亏欠父亲很多。
爹这辈子最想的就是想杨家能出个读书做官的人,洗脱一身铜臭的商人名声。他们兄弟四个,明明他最有读书考功名的天赋,偏偏他考进那个门槛都不肯继续努力。
“四个儿子中,爹对我的期望最大,偏生我最让他失望。若我在今年的八月十五死去,又得让爹伤心了。都说做儿的生下来就是为了向父母讨债的,我还真是讨债鬼。”
他嘴里不把爹当回事,可说出来的字字句句偏又割舍不下父子亲情。
乖乖没有过爹,她无法体会当爹的心情,可是当年姐姐因为后羿即将病逝而终日以泪洗面,她舍不得姐姐伤怀的感受还时常浮出心头,做姐妹的都当如此,当爹的更是难舍骨肉,所以她也不想杨老爷失去儿子。
“放心吧!有了你这坛陈年老酒的帮忙,我一定能制成鸾胶,改变你活不过三十岁的宿命。”
听她说得那么自信,杨柳堤很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帮到她,“若是酒可以帮到你,要我酿再多再烈的酒都可以。”
他哪里知道,越烈的酒越能点燃凤凰口中的火,越烈的火越能将麟角、凤喙煅烧成膏,而如此炽热的天火也将彻底烧去乖乖的仙骨。
坠入魔道成了她必然的结局。
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怪不了任何人,她只是不希望杨柳堤看到她由仙成魔的过程。拉拉他的衣袖,自从姐姐来到凡间以后,她不再飘浮到半空中,总是脚踏实地地站在他的身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她对自己说,我这是为了更好地护他,心里却隐隐荡漾着几分激动,与他踏在同一方土地上,她仿佛盘踞了他的全部。
“你……明天你不要跟我去东山了。”
“你为了救我的命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我不可能什么也不理袖手旁观的。”是男人就做不到。
乖乖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反正我不用法力带你上东山,你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达。”
“你这分明是欺我!”
“欺你又怎样?有本事你自己用一天时间爬上去啊!”
“别这样好不好?大不了我用心给你沏壶桂花双窨,你带我一起去吧!”
“不干!不干!”
“那我再加一壶好酒总行了吧!”
“不行!不行!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尽数抛出来啊!”
他们俩趁着月色在园子里打打闹闹,一旁的新月瞧冷了容颜。
嫦娥没有失言,在来日一片绚烂的晚霞中引着凤凰飞上了那棵梧桐树梢。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乖乖祭出了那坛陈了二十六年的桂花酒,酒刚入盏,香气便溢出十里之外,熏得乖乖醉红了两颊。
不能醉!她重重拍打着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一击了。
如乖乖所料,闻到酒香的凤凰迫不及待地张开嘴。望着眼前这个全无仙气的小姑娘,自恋的凤凰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展开双翅飞向酒盏将那点泉水酿就的陈酒一饮而尽,也顺道喝下了早已被乖乖磨成粉掺在酒里的麟角。
果真如杨柳堤所言,酒之烈醉得这天界的飞禽也飘飘然暂时丧失了攻击力。她趁着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使出全部的法力拔下凤喙。疼痛在一瞬间让凤凰清醒了过来,它本能地喷出烈火想将攻击它的敌手置于死地,却无意间帮了乖乖的忙。她要的正是它给的天火。
唯有天火可以将凤喙、麟角煅烧成再续前缘的鸾胶。
献出自己的手,乖乖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让天火煅烧着她手里的凤喙,桂花陈酿助火势愈演愈烈,在那熊熊大火中凤喙和麟角熔化在一起,粘合成乖乖寄托全部希望的鸾胶。
不!不要——
被吊在半空中的杨柳堤只能默默看着发生的一切,看着她的痛,看着她忍痛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看着她玉白的身体在天火中变得通红。
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乖乖不肯带他上东山,他只能待在杨香园里等候她的消息。没想到她前脚刚走,那始终高高在上的嫦娥便降落到他的头上,没等他弄明白她的意图,自己已经上了东山。
他以为嫦娥好心地来帮乖乖的忙,不料她只是把他吊在半空中,还对他施了法术令乖乖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喊声。然后那仙子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高挂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乖乖被凤凰烈火焚身。
“你带我来这里,又什么也不做,你到底想干吗?”
“想让你看清她的本来面目。”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此奇怪的举动。
昨夜看着他和乖乖在园子里又笑又跑,她的心头就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她就想让这个俗世的男子看清那个小丫头的真面目。
“你以为她是仙子?”嫦娥哼了哼鼻子,不屑地盯着梧桐树下渐渐失去仙骨的乖乖,“你好好看清楚她是什么。”
天火焚去了乖乖仙骨伪造的外形,她的本尊逐渐显现。杨柳堤定睛望去,火焰包裹着一团青石,形如兔,唯有那一对红眼睛还藏着乖乖的神髓。
“乖乖她是……”
“她是玉石雕刻成的兔子。”嫦娥那对仙眸早已洞穿乖乖的本尊,“可能是沾染到某个神仙的精血,她这只玉兔才成了小仙。可惜来凡间时日太久,她身上那点仙气早已被下界的污秽所玷污,这场天火更是烧去了她的仙骨。成不了仙,如今的她只能遁入魔道成了妖。”
自打她下了凡,这个凡间的男子就很少正眼看她,目光却总是追着那个小丫头。嫦娥气极了,天界那么多仙女,她依然是备受瞩目的那一个,没理由来个人间反倒被一个快要坠入魔道的小丫头比了下去。
凡人都是怕死的,知道那个小丫头的本来面目,她就不相信这男人还会继续追在她身后。
“她是什么东西,你现在知道了,还想继续跟她纠缠在一起吗?”
杨柳堤紧抿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放我下去。”
“你……”
好!她就放他下去,看他将如何待那个小丫头。嫦娥甩开双袖,用法术将醉醺醺的凤凰驱出东山,这才将杨柳堤丢到地上。
她告诉自己,此举可不是为了保护这男人,纯粹是不想被凤凰发现她与这男人间的纠葛。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乖乖身旁,只见她浑身被天火烧得通红,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他想抱起她,手一沾上她的身便被烫得冒出青烟,他甚至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他只是碰到她就被烫烧,被天火焚身的她该是忍受了怎样的煎熬?那一瞬间,心痛让他感受不到皮肉的痛苦。
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乖乖涣散的目光飘向梧桐树下,用尽全力指向那方,杨柳堤忙抱住她的手。
“乖乖!乖乖,我在这里……”
“鸾……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杨柳堤果然发现梧桐树下一团红色膏状的东西。那就是乖乖费尽千辛万苦,舍了仙骨,受尽煎熬,几乎饶上性命得来的鸾胶吗?
他真想将它丢下东山。
“吞下去……你一定要……一定要吞下续弦胶……吞下去……”
这是她昏迷前对他唯一的要求。
自从那天傍晚乖乖昏倒在东山之上就再也没有醒来,杨柳堤守着她半步也没有离开,嫦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居然也掺和进去。
她本可以不理会杨柳堤的死活,让他抱着那个小丫头冻死在东山之上。偏偏她动了凡心,居然施了仙法将他们送回杨香园。
许是在凡界待久了,她也染上了那些尘世的庸俗情思,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生气。没道理这男人眼中装满那个小丫头,却连正眼也不给她一个。
“喂,她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玉兔妖精,你不怕吗?”仙子是不能大动肝火的,否则便是犯了天规,嫦娥不断地提醒着自己。
杨柳堤为床上的乖乖掖了掖被子,也许妖精不怕冷,可他想给她更多的温暖。手一抬,他将掰了一半的红色鸾胶递向嫦娥,依旧没正眼看她,“吃了吧!”
他这是什么态度,她可是仙子!天界最美的仙子!他怎么能如此漠视她的存在。水袖勒住他的脖子,嫦娥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是仙,她是妖,你居然一眨不眨地守望着她,可跟我说话却连看都不看,你是不是吓散了魂魄,分不清好坏?”
“吃了它!”
他还是那句,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这分气度让嫦娥涌起一丝熟悉感,“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怕我要了你的性命?”水袖再勒紧几分,她只要再一用力,他就活不到八月十五了。
这一次,她成功地让杨柳堤转过头来望向她,他的眼中却没有她熟悉的追捧、献媚。
“你要了我的命吧!你早就该要去。”直视着她娇美的脸庞,他的眼中却无半点爱意,“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如果不是为了寻来凤喙麟角制成鸾胶,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性命,乖乖不会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她还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小仙子,她还可以陪我赏花、喝茶、品酒、聊天。也不是……”
他不顾自己被勒得生疼的颈项,执意转过头去将乖乖苍白的面容装进脑海里,“可如果不是你要来取我性命,我也没办法遇见她。我不该怪你,要怪只怪宿命捉弄。”
手一松,原本缠绕着他的水袖瞬间退回到嫦娥的脚下。她的自信如同水袖落到地上,被这个凡间的平庸男子践踏得不值一文。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爱意,那是她全然陌生的情愫。在天界,许多神仙追在她的身后,贪恋着她的美貌,却没有谁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月宫里的嫦娥仙子输给了玉兔妖精,多么可笑的结局!
只是她还不懂,“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我服下鸾胶?”
“不是我,是她。”
怔怔地望着乖乖,他想象着她那双红眼睛东看西瞧的神情,从前为什么没有多看她两眼呢?“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去做,这是她对我唯一的要求,我不能令她失望。”
又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
身为仙子的尊严就这样被他践踏了去,嫦娥气得心都凉了,“你爱怎样随你,我不会陪你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前世的我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事吗?”杨柳堤抛出他手中仅存的诱饵,“都说这鸾胶又名续弦胶,能够让分离的情侣再续前缘。你不想知道你和后羿之间的种种吗?”
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的确好奇。如果服下鸾胶可以解释她看到杨柳堤望着乖乖时,自己心口泛滥的酸楚,她愿意一试。
纤纤玉指一伸,嫦娥的手中多了两碗清水,“这是月下的露水,和着它服下鸾胶,据说效果更佳。”
接过清水,他们一同吞下那赤红的回忆——
“姐姐,你在看什么?你不陪我玩啦?”
抚摸着怀中的小兔,嫦娥笑吟吟地叮嘱道:“小乖乖,你别吵,姐姐正在偷看呢!”
小兔乖巧地缩在姐姐怀里,享受着姐姐的温柔抚弄,“姐姐,你又在偷看那个凡人?”每日此时,姐姐总是躲在木犀树后偷偷看着凡间的那个男子,“他有什么好看的?虎背熊腰的,一点也没有姐姐来得好看。”姐姐是她见过的天界最美的仙子,也是最和善的。姐姐有着世间最温暖的怀抱,即使在如此冰冷的广寒宫里,只要缩在姐姐的怀抱里,就一点也不冷。
“小傻瓜!”嫦娥轻轻揪着她的耳朵,“你哪里明白?他是这世上最伟岸的男子,他有着世上最坚实的臂膀。只要被他拥入怀中,即便天塌下来,我也不害怕。”
“天怎么会塌呢!”小兔笑姐姐想得太多,“天上有这么多神仙,谁也无法把天弄塌的。”
“可我的天已经塌了,从我偷吃不死药的那一刻起就塌了。”
姐姐没来由的伤感让小兔瑟缩起来,每次偷看那个男人的时候,姐姐总是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伤感。小兔就不明白了,不过是凡间的一个俗男人,怎么能如此撼动姐姐的心呢!
她用雪白的爪子摸摸姐姐的脸,总算擦去那上面些许愁容。
在这冰冷的广寒宫里有小兔相陪,还能守望着下界的“他”,嫦娥已知足,“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凡人,在每个清朗的月夜,他都会拥着我坐在树下,仰望着月缺月圆。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会逗我笑;高兴起来,他还会射箭给我看;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晒月光。小乖乖,你知道吗?他有着世上最温暖的怀抱,那里暖极了……”
“比姐姐的怀抱还温暖吗?”
“暖!暖多了……”
那是什么样的温度,小兔的小脑袋瓜子里窜出无数个奇妙的想法,她甚至在想若是有一天她也能钻进那么温暖的怀抱该有多好。
姐姐的快乐没能继续延续下去,没过几天,凡间的后羿就病了。姐姐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跟病中的他一样迅速消瘦下去。后来有一天,当姐姐回到广寒宫的时候,那灰暗的脸色小兔永远不会忘记——姐姐偷看了生死簿。
“怎么办,小乖乖?他的时日不多了,我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我该怎么办?”姐姐抚摸着她的手指在颤抖,抖得小兔也禁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她是玉石雕成的兔子,只因有一日,偷看凡间的姐姐不小心被木犀树刺伤了手指,两滴血落到玉石上,她才有了魂魄,成了仙兔。
她无所谓生,自然不懂得死。
她只发现素日里对众神冷若冰霜的姐姐完全慌了神,茫然的眼神始终未离凡间那个日益衰弱的男人,嘴里还像凡间的主妇那样念叨着:“你吃饭啊!你怎么能什么东西都不吃呢?本来就病着,再不吃……再不吃……为什么不喝药呢?从前我病着的时候,你总是盯着我喝药。那么苦的药,你每次都先喝一口再让我喝下去。现在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可以不喝药呢?喝啊!你就喝一口也好……”
姐姐的焦急都写在脸上,而男人的病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焦急而痊愈,反倒愈加沉重。可他还是坚持每天夜里走到庭院里守望着月宫,后来实在是病得连路都走不了,他就让人把他抬到月亮底下,再后来他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嘴里还一遍遍念叨着姐姐的名字。
眼见着原本伟岸的男子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小兔心焦,姐姐却再也坐不下去了。
那夜,小兔半梦半醒间被一阵嘈杂惊醒,天界鲜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她禁不住抬起头四下张望。几个执行惩戒的上神将一个仙子团团围住,像是在实施什么刑法。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想捡个热闹瞧瞧。从众神的脚下一路挤进去,她意外地发现跪在那里接受惩罚的竟是姐姐。
后来小兔才知道那夜姐姐妄想窜入上神宝殿更改后羿的生死簿,姐姐想让后羿像神仙一般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即使他们不能长相厮守,姐姐也想每天都能在月宫中看到守望月亮的后羿。
然姐姐的举动却触犯了天规,他们从姐姐身上取走了一罐淡粉和一瓶浓紫,他们管那两个叫情与痴。
失去那两罐东西的姐姐渐渐快乐了起来,她不再每天躲在木犀后面偷看凡界,也不再整日抱着小兔,对她诉说着永留人间的爱情。即使那男人死在月色下,即使世间最温暖的臂膀渐失温度,她也没露出半分痛苦之色。
姐姐逐渐淡忘了有关后羿的一切,她开始对天界每个讨好她的神仙展开蛊惑的媚笑,她在天界的地位也随之提升,姐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小兔不喜欢这样的姐姐,她更不能忍受天界对姐姐和后羿的另一项惩罚:后羿胆敢勾引已成仙的嫦娥,并妄想更改生死簿。罚他每一次转世都活不过三十岁,由嫦娥亲自去索他的魂魄。
不能这样,怎么可以让姐姐去杀她最爱的男人?
而遗忘了后羿的姐姐怎么可以照着天界的规定执行?
那个有着最温暖的怀抱,那个最喜欢拥着姐姐的后羿不可以有这么悲惨的结局。小兔决心帮姐姐夺回那两罐本属于她的东西,她以为只要找回了情与痴,姐姐就不会狠心去索后羿的魂魄。
小玉兔看到了姐姐和后羿全部的故事,却猜不到自己与后羿转世的无穷纠葛……
姑娘,我……我叫莽汉,你……你怎么称呼啊?
乖乖!我叫乖乖。
你……你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别的办法见到姐姐,只能守着你,我相信只要守在你身边,迟早有一天我能再见到姐姐,重返天界。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你死——这是宿命,命中注定每一世的你都活不过三十岁……
如果下一次又有小鬼来索我命呢?你若是不在,我还得死。
那我就一直一直跟着你,保护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总行了吗?
那……我们拉勾。
睁开双眼,身在杨香园,可前世的记忆依旧在杨柳堤的脑海中滑过。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身躯滑到悬崖边,看到他只剩下一根小指与乖乖纠缠,看到他的手指一点点滑出她的掌握,看到她因为他的死那对红宝石般的双眼越发深沉。
“你想起来了?”早已苏醒过来的嫦娥望向他,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着夫君的神髓,找到的却只是杨柳堤别样的淡漠。
他记起来了,身为后羿的情感和之前十四世的记忆通通被鸾胶续接了回来。太多的记忆一时间全都挤进他的心房里,他乱得想要找谁倾诉。直觉令他望向床榻,那里却空荡荡不见芳踪。
逃了?将所有的麻烦推给他,她竟然潇潇洒洒逃得无影无踪?
“乖乖!乖乖,你给我出来!快点出来——”
嫦娥愕然地看着杨柳堤狂乱的举动,记起从前的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竟然还是那个小妖精?
见鬼了!
“你到底有没有全都想起来?”
“你呢?”
杨柳堤反问挡在自己身前的仙子,再遇后第一次正经八百地与她相对而望,他发现她的容颜未有丝毫的改变,还是跟几千年前一样美丽无暇。
她踟蹰,“我记起了所有。”
记起了自己扬着喜气成为他的妻。
记起了每到月圆之夜与他共赏着月光。
记起了为了能与他永生永世相守在一起而偷吃不死药。
记起了初到广寒宫夜夜以泪洗面。
记起了为他更改生死簿。
记起了自己被剥夺了的情与痴。
……
“可是……”
“可是你的心中已没有对后羿的半点****,对吗?”他替她作答,从她的眼神中他没有看到丝毫的眷恋,有的只是迷茫,是困惑,“也难怪,你是天界的仙子,怎么可能还对一个凡间死了几千年的男人有着所谓的余情?”
“不是。”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禁不住为自己辩解,“我被剥夺了情与痴。”
淡然一句让杨柳堤为她心酸——没有了情,便不会爱;失去了痴,便少了长久。人人称慕的嫦娥仙子根本是个无情寡爱的神仙,她不记得任何****,自然也不会真正拥有爱情。
也许这样的她在天界会过得更好些,那个冰冷的广寒宫原本就不允许有这些东西。
照理说杨柳堤不该如此淡漠啊!他对那个小妖精都有如此炽热的关心,没道理想起从前的他还会继续漠视她的存在,嫦娥不懂。
“你也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了吗?”
点点头,杨柳堤没来由地转了话题:“失去了情与痴,却又找回前世记忆的你,现在还会索要我的性命吗?”
“本仙子……”
她一开口便给了杨柳堤答案,身为仙子她必须遵循天规。都已过去了几千年,她怎么可能还是在凡间的后羿之妻呢?“再容我几日。”他不是贪生怕死,脑子里装着前十四次英年早逝的情境,他对死已开始麻木,“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对爹,对兄弟,对伺候自己多年的小厮,对自己一手打理的茶园酒窖,对那个打乱他全部生活的小兔乖乖,他都还有没做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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