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午后,我躲在树上里打瞌睡,直到听见下学的敲钟音,这才揉了把脸清醒过来。我翘首以盼,很快发现阿嘉浅黄色的身影。
我们习惯于墙角的梨花树下相会,他在树下读书,而我在树上听他朗朗书声,或者抱着树干看他埋头写字,日子过得平静舒心。只不过今天我刚从树上跳下来,就发现他与往常不太一样,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嘉,你怎么啦?”
他恹恹地摇头,将怀里的厚厚的几本书往一边推开,仰躺在草坪上。我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平时让他放下手里的书陪我玩都要再三犹豫,今天直接就把书给扔了,果然有问题。
我趴在他身边:“你不高兴?”
他摇头否认,我才不信,笃定道:“明明就不高兴。是不是被人欺负啦?我帮你揍回去。”
他摇头失笑,两手背在脑后,仰躺于梨树下,入眼是一片白色梨花,以及透过繁花投下的缕缕微光:“你有没有试过一种滋味,身不由己、摇摆不定?”
我歪着脑袋,觉得他的问题有点深奥。
他低笑一声:“不懂?”
“嗯,不明白。”我支起下巴。
他眯起眼:“好比说……有些事你不想做,可是所有人都说你一定要做、必须去做、不得不做。否则,就会死。”
我一惊:“会死?!”
他翻身侧躺,伸手拍拍我的肩:“我只是打个比方。”
虽然他这么说,可我心里却觉得不痛快:“可是,如果非要以死来打比方,那一定很严重。”我索性坐起身:“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只是我。”他沉默片刻,闭上眼:“还是很多人。”
我一头雾水:“你就是你,哪来很多你?”
他低笑出声。我顿时大窘,觉得他就是在嘲笑我无知,忿忿道:“笑什么!反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也爬起身,摇头说:“我不是在笑你。”
我双手环胸:“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阿嘉,怎么可能变成许多个阿嘉?就算有,我也只认准一个你,我才不管别人呢。”
他满脸不知所措,我真怀疑这书呆子书平日书读得太多脑子不会转弯自寻烦恼,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身不由己、摇摆不定,那是因为你自己意志不坚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看我,我喜欢你,我就跟你做朋友;我不喜欢女红,死逼我我也做不出来!”
阿嘉一脸迷糊:“你为什么要做女红?”
我一噎,一激动就说漏嘴了:“咳,所以啊,我是男孩子嘛,当然不喜欢女红啦!”
阿嘉似懂非懂,我接着说:“我哥说了,当你想不通的时候,你就静下心来闭上眼,最先出现在你脑海就是你的答案。其实每个人心里头早就把答案分出来了,只是自己不愿意去面对而己。”
“我问你,你想死吗?”我正儿八经地问阿嘉,他忙摇头,我立刻拍腿道:“这不就结了。其实你心里早有结论,这世上谁不怕死?可你却以此打比方,你说你不想做,那你捂住你的胸口问自己,为什么呀?因为你不想死呀,那当然是要做的啦!”
阿嘉两眼睁得老大,张着嘴巴不说话,怪震惊的。我忍不住捏他的脸,他猛地一颤,小脸涨得通红:“我懂了……我懂了!黑炭!”
“你懂什么呀?”我悻悻然,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懂,我就是随口胡说八道的。
阿嘉猛地抱住我,害我也忍不住脸红了。
……哎哟,爹爹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虽然阿嘉以为我是男的。
可是他抱住我的肩轻轻颤动,哽噎的声音让我舍不得推开他,只好双手回抱着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哭,只能依稀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话语: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太傅府戒严了。
我爬墙进不去,只好打正门进跑去找小海子,一打听之下才知道全府戒严竟是因为阿嘉失踪了!
我原本打算约他过桥钓鱼,可现在人不见了,我也只能选择扭头回家了。可小海子死活拉着我哭,害我被他哭得担心起来。
其实我在听说阿嘉失踪时并不觉得事态严重,说不定他只是出去逛街迷路罢了。阿嘉这人除了读书很少出门,我说他是书呆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别看他在夫子跟前好似挺聪明能干的样子,实则生活上很迷糊,踏出太傅府会迷路绝对属于正常范畴。
可阿嘉毕竟是皇子啊,又是老太傅的乖孙儿,他的失踪理所当然就引起了高度重视。
我瞥见小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他那么呆的人,衣服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万一被绑架了怎么办?
我觉得我不该乌鸦嘴的,可当我无意中瞥见城东巷口的一辆破马车里,阿嘉的身影于车窗一闪而过之时,我确信我绝对又乌鸦嘴了。
马车轱辘一转,一名大汉驾着疑似载了阿嘉的破马车直往城郊驶去。阿嘉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出城的吧?我轻功蹩脚,勉强追上马车,趴在车顶一路尾随。
马车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所驶的方向越来越偏僻。我一路心惊胆颤,生怕被那大汉发现连我一起抓起来,那阿嘉和我可都没有活路跑了。
我小心翼翼地倒挂车厢往小窗口瞧,发现除了在外头驾车的大汉,马车内只有阿嘉一人。他手脚齐齐被捆,嘴巴也被布团堵住,身子斜倚在车壁上一动不动。
我心下暗喜,不敢发出声响怕引起大汉的注意,拼命地往里挥手想要引起阿嘉的注意。可他明明睁着眼,却始终不为所动,好似浑然没有感受到外界的任何动静一般。
我这时才察觉不对劲,他不可能看不见我,莫非被下了药蒙傻了?
我边愁边紧张,马车却在这时突然停下。我一惊,赶紧爬回车顶。
驾车的大汉停下马车,先是往车内瞧了一眼,随即转身往丛林里去。
我发现他是跑去解手,这才悄悄下车,溜进车厢内。我人都进车厢里来了,阿嘉居然还是两眼无神一动不动,这回我确信他绝对是被药傻了。
“阿嘉、阿嘉!”我拔出他嘴里的布团,低唤几声,他还是没反应。我心怕大汉解手回来发现我,又急又气,忍不住拍他两巴掌,抓住他双肩狠狠地摇:“快醒快醒快醒你给我快点醒!”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摇得快泪奔了,阿嘉的眼神终于从涣散中稍稍恢复,迷茫地呢喃一声:“……黑炭?”
我两只手掌往他脸颊使劲的揉,希望他能更清醒些,压低声音:“你被人贩子拐啦,我来救你了!”
阿嘉努力地睁着眼:“你……”
“那个人贩子要拐你拿去卖,应该暂时不会伤害你的。”我正研究着怎么解开他的手脚,抬头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有些心疼,不禁轻声安慰他:“你别怕,我会想法子救你的。”
阿嘉正要说什么,我耳朵一动,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布团塞回嘴里,迅速溜出车外躲了出去。不稍多时,那个大汉从林里走出来。他坐在马车又往里一瞧,见里边的人没动静,便放心地驾车继续走。
眼看黄昏渐至,天色渐暗,我心里着急,摸着脖子挂的玉坠,狠心砸碎,捏着玉片追上马车。
我将破碎的玉片悄悄塞进车厢,阿嘉明白我的意思,捡起玉片割绳子。方才时间仓促,那绳子又捆得紧,我没解成,现在拿玉片割绳也不是办法,必须得找到能够割断绳索的利器,还要想办法逃脱人贩子的追捕。
我懊恼不己,当初慌神又着急,怎么就没想到搬救兵呢?可是一旦去搬救兵,肯定就会把人跟丢。我虽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可那大汉看起来那么壮,我身上又没武器,贸贸然出去只会以卵击石,想来想去也实在没有好法子,愁得我胃都发疼。
入夜以后,大汉终于停下马车,草草升起篝火掏出干饼子嚼了起来。
他正咬得起劲,忽觉后脑勺一疼,呜呼一声摔倒在地。
我咽了咽口水,见他一动不动,赶紧丢掉手里的木棍爬上马车。阿嘉身上的绳索已经割了小半,我低头帮忙解绳索争分夺秒。
“人贩子被我打晕了,我们赶紧逃。”好不容易把绳索解开,我们正要下车,面前却被一道肉墙堵住。我双瞳骤缩,那个大汉捂住脑袋,大手一伸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从车厢内提起狠狠砸了出去。
“黑炭!”
我摔在地上撞得脑子混沌,只听见阿嘉尖叫一声。我想要爬起来,努力睁开眼。
阿嘉拼命地挣扎想要扑过来,可是却被大汉死死按住。昏黑中我看见大汉打他,心里登时腾起一股怒气,奋力冲了上去抓住大汉的手张嘴狠狠地咬。
大汉惊吼一声,松开阿嘉转而扑向我。他两眼涨红,面容狰狞,篝火相映如恶鬼现世。我转身要逃,被他扯倒在地。他的双拳如巨石,一拳一拳往我身上。
我缩成一团,抱头惨叫,险些没痛晕过去。
“求你,放了他!不要打他!”痛苦和朦胧之中我听见阿嘉颤抖的哭叫声,那人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泄愤地落在我身上,直到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拳头突然没了,大汉的吼声停了,转而是一个巨大的身型压在我身上。
我眯着眼,漆黑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味道,眼前一片迷蒙。我稀依听见浓重的喘息和低泣,风中挥动着什么发出砰砰砸击的声音,一下、两下……
不远处的火堆依旧燃烧着跳跃的火星,我眼中渐渐凝聚了光,看见阿嘉吃力地把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的大汉推开,将我挖了出来。
我喘着气,犹如死后重生,半张着眼,看见哭得不成样的阿嘉。昏暗中他的面容看起来很吓人,脸颊上沾了什么黑黑的东西,我看不清。
他将我抱住,像是想要紧紧抱住,又不敢用力。
他失声痛哭,哭声久久不息。
我的双眼垂下,那个大汉躺在泥地上,他的脸被染成血色,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两只充血的眼睛怒瞪着我们。
可这一刻我却无比安心,我知道他再也没办法伤害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