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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魏太子之争(5)

贾诩这一病,病得可真不是时候,急得曹丕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吴质、朱铄见状,不由得大骂贾诩是个“老滑头”,既收了“紫龙玦”,又不敢站出来表态支持曹丕,简直就是一个“官痞”。然而,只有司马懿对此事不置可否。其实,任何人与贾诩易地而处,都不得不暂时采取他这种沉默韬晦之术。毕竟,曹丕、曹植双雄争嗣,实力相当,谁胜谁负委实难料。贾诩乃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过早便孤注一掷卷入纷争之中?此刻,贾诩装病在家,一则是在避躲矛盾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二则也可算是在冷眼旁观,伺机下注。所以,对待他这一举措,只能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曹丕以自己的实力真正胜出曹植的那一天尽快到来。那一天,贾诩就会宣称病愈上朝,公开支持曹丕了。

但,意识到贾诩此举用意的,并非司马懿一人。丁仪得知贾诩称病不朝的消息后,立刻派弟弟丁廙亲自出面邀请杨修、司马孚到自家密室之中共商大事。自然,曹植是不会在场的。丁仪知道曹植根本无心与曹丕竞争世子之位,如若让他参与其中,反受其累,倒不如背着他由自己出面联系各位忠于曹植之士齐心合力推他登位。所以,在这场无声而又无形的立嗣之争中,丁仪召集诸人共议大事,择善而从,往往是独断独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告知曹植。而曹植,似乎也从未过问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在丁府密室中,杨修刚一落座,便有些紧张地对丁仪说道:“丁兄,杨某今日看到崔琰崔大人就世子立嗣一事给曹丞相写的公开信函的内容了!”

丁仪、丁廙、司马孚俱是一惊。他们早就知道曹丞相就立嗣一事曾以玉匣密函访询了朝中十几位元老重臣,但这一切的函来信往都是在极其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崔琰尚书竟不顾曹丞相密嘱,将自己的意见以公开信函的形式答复出来,完全表现了他在这立嗣之事上鲜明而坚定的立场。

“他在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丁仪沉声问道。

“杨某本来以为平原侯是崔大人正宗的亲侄女婿,崔大人绝对应该助他一臂之力。”杨修拍膝慨然长叹,“你们真是猜不到,他在那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他说,‘臣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五官中郎将曹丕仁孝聪明,宜承正统。崔琰此意已决,以死守之,决不可夺。’”

丁仪静静听罢,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司马孚却不禁叹道:“崔大人此语质直公方,志如山岳而不可移,其人刚正不阿之风,实在令人神往。”

丁仪听得司马孚的赞语,不禁瞥了他一眼。这位司马老弟真够奇怪的,难道不知道,崔琰越是刚正越是坚定越是旗帜鲜明,对曹植登上世子之位的威胁就越大。他倒好,形势严峻,大敌当前,他反而为自己这一派的政敌唱起赞歌来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读书都读得有些迂了。亏得平原侯还那么倚重他,视他为自己心腹好友。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一动,便开口问司马孚道:“司马君,你二哥近来在忙些什么?丁某似乎很久没有看到他在丞相府中露面了。”

“哦……你问我二哥啊,”司马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被调到丞相军营那边去了之后,天天忙着为丞相西征汉中筹备军粮,整修兵器,东奔西跑,几乎没有余暇休息,一个月里也难得回府几次,常常就是在军营里打地铺过夜……”

丁仪认真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看他近来可曾与五官中郎将有过接触吗?”司马孚一听,脸色微变,有些不悦地答道:“我二哥就是看到宦海险恶,风波难测,为了摆脱这丞相府中的是是非非,这才主动辞去主簿一职,前往丞相军营里任职。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忙于军务,我是从来没看到他再去过五官中郎将府。怎么?丁兄对他这样一个极力置身事外,但求自保的人也怀有疑虑?”

丁仪见司马孚一脸的坦诚直率,想来他也没替他二哥有意伪饰隐瞒什么,便摆了摆手,道歉道:“丁某并无他意,司马君不要见外。既然你二哥已置身事外,这自是再好不过了。”丁廙在旁察言观色,一见情势有些尴尬,便站出来插话转移了问题,向大家说道:“题外之话暂不去说了。崔大人如今已然表明了公开支持曹丕的态度,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回应?”顿时,场中诸人沉默了下来。许久许久,丁仪有些沙哑而艰涩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团沉默,缓缓响起:“古语有云:‘芝兰挡道,不得不锄。’崔琰第一个跳出来公开反对将平原侯立为世子,其人虽贤,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到时候搬掉他这块绊脚石便是了。”

他此语一出,室内众人均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司马孚失声道:“何至于此?丁兄,此事不可造次,还是先请示一下平原侯自己的意见再说吧!”丁仪冷冷说道:“此等为难之事,请示平原侯又有何益?平原侯只可高坐殿堂洁身自守,无须蹚入这趟浑水。这恶人恶行,就交给丁某来做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够帮助平原侯日后成为一代尧舜之君,丁某愿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杨修闻言,面色肃然,站起身来,向丁仪深深一躬,慨然叹道:“丁兄满腔忠义之心,实可与日月争辉!”说罢,双眸之中已莹莹然泪光闪烁。

丁仪却淡淡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道:“杨兄此举折杀丁某了!丁某一介眇目废弃之士,幸得曹丞相与平原侯知遇之恩,得以凌驾碌碌庸人于其上而一展所长,自当生死以之,以命相报,杨兄过誉了。”

杨修心潮澎湃,慢慢退回木椅上坐下,让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却听丁仪又问:“如今曹丞相所发玉匣密函已有几人回复?内容如何?还有几人尚未回复?”

杨修听罢,沉吟片刻,缓缓答道:“据我所知,曹丞相一共发出去了十三封玉匣密函,目前已经收回了十二封,其中荀攸、崔琰、毛玠、桓阶、王朗等六位大人赞成五官中郎将立为世子,杨俊、魏讽、王粲等六位大人赞成平原侯立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贾诩最后一人尚未复函作答。”

丁仪微微笑了。他的笑意越来越深,让人似乎永难见底。他慢慢伸手端起了方几上一只雕成鸿鹄之形的黄杨木双耳杯,杯口上面热气腾腾,溢出一股清馨芬芳之异香来。司马孚等人凝目望去,方见那杯中水面漂着一瓣瓣金黄的菊花,正是它们散发出了浓郁的清芬之气。

“这是平原侯专门为仪到御花园中亲自采撷晾制的‘金菊之饼’。”丁仪盯着那杯中的瓣瓣菊花,悠然道,“他知道这菊花泡茶之后以其香气薰目,颇有清心明眸之奇效。平原侯待仪的这一片真心,仪真是难以为报啊!”

说着,他便慢慢将自己那只略显红肿的右眼凑到那只黄杨木双耳杯上,用金菊花茶的腾腾香汽蒸薰了起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茶水香汽渐渐淡去。丁仪微闭着右眼,抬起了头,将那微微变凉的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然后靠在榻背之上,悠悠然寻起茶中余味来。

他这一悠然,却让杨修、司马孚、丁廙惑然起来。他们一个个疑团满腹,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耐心等待丁仪自己来说明。和所有大智大谋之士一样,丁仪玩够了自己的花架子,吊够了他们的胃口,满足了自己的表演欲之后,终究会为自己的战友们揭开谜底的。

丁仪缓缓说道:“虽然目前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但是,在这已经表态的十二个人当中,还有一人可以保持中立,改变自己原有的立场。剩下最后一个贾诩,应该也有办法收揽过来。”

杨修问道:“十二人当中谁会改变立场保持中立?”丁仪微微笑道:“曹丞相的首席大谋士、魏国尚书令——荀攸!”

“他?”杨修一愕,“这怎么可能?”

丁仪微微含笑看着杨修:“杨兄,令尊杨彪杨太尉和荀攸是莫逆之交。同时,杨太尉又是当今陛下最为倚重的老臣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杨太尉就是当今陛下的代言人。若是杨兄说服令尊去劝荀攸改变立场,并阐明此乃当今陛下之意,丁某相信一向忠于汉室的荀攸荀大人最终会保持中立的。”

杨修一听,不禁大喜过望。丁仪此语当真是令他茅塞顿开,果然是一语中的,正确之极。他马上满口应承:“丁兄说得对,杨某回府之后便去恳求家父出面相助。”

“至于贾诩贾大人嘛……”丁仪沉吟着说道,“恐怕只有说服平原侯亲自登门看望贾大夫,倾身折节,待以三公之礼,才会延揽得到贾大夫的鼎力相助之心!”不料,他这番话刚刚说完,却听杨修蓦地涨红了脸急声喝道:“不可!”

丁仪不禁一愕:“为何?”

杨修静了静心神,肃然开口说道:“贾诩此人首鼠两端,极其圆滑,唯利是图,敢为一己之私而祸国殃民,实为奸人之魁。平原侯折节礼敬于他,实在是有辱清誉!况且,家父一向痛恨贾诩扰乱汉室,与他势如水火。若贾诩站出来支持平原侯,必会激起家父无明业火,反而对平原侯的立嗣大事大大不利!还望丁兄慎思。”

丁仪听罢,不禁皱起了眉头,“哦”了一声,却不立刻作答。他转脸看了看司马孚,问道:“司马君是何高见?”

“这……小弟见识暗昧,谈不上有什么高见不高见的。”司马孚先谦辞了一番,见丁仪执意要问,便沉思片刻方才答道,“不过以常理推之,贾诩此番称病在家,摆明了只想置身事外,应该不会投向任何一方。所以,他暂时就像杨兄曾经所讲的那个比喻——鸡肋,食之而无味,弃之又可惜,似乎不必去管他。”

身为黄门侍郎的丁廙在一旁说道:“大哥,近日小弟在宫中也曾看到几份奏章,有杨太尉写的,也有董承将军、杨俊大人写的,都是针对贾大夫称病一事而来。杨太尉在奏折中要求陛下乘此番贾诩称病不朝之机,就势下诏令贾诩以病逊位,告老还乡。可见杨太尉的确与贾大夫势不两立。平原侯若是前去礼敬贾大夫,必会引来汉室心腹重臣们的不满呐!他们也就不会支持平原侯立为世子了!”

丁仪听罢,不禁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是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想得到这一方的支持,就必须得放弃对另一方的拉拢。脚踏两条船,最后就有可能是无从着力而溺水身亡。只要不去刻意地刺激汉室心腹重臣们敏感的神经,不与贾诩走得太近,自然也不能与贾诩离得太远,尽量让贾诩保持中立,这也许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吧!但是,万一曹丕先下手为强,将贾诩拉拢过去了又该怎么办呢?丁仪想得头都有些痛了,那只右眼也感到了一阵酸胀。他仰天一叹,希望司马孚说的是事实——贾诩是块“鸡肋”,得之而无大利,弃之亦无大害。

然而,贾诩真的会是像司马孚所说的那样吗?丁仪对这个答案没有把握。

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马孚敲开了紧闭的府门。司马寅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懒懒地问道:“三老爷回来了!”

司马孚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往里直通通走了进去。他埋着头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回头说道:“二老爷休息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司马寅哈欠连天地关上了门,“这么晚了,二老爷应该早就休息了吧。”

司马孚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便回自己卧室去了。这一路上,他思潮涌动,浮想联翩,一直都不曾放松过自己紧绷的心弦。当今夜丁仪突然将他和杨修召集到密室议事之时,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隐隐约约听到丁仪和杨修隐晦地提起过立嗣之事,那时也没怎么放在心里。却不料,一夜之间,他便卷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涡之中。他也没想到,丁仪、杨修那么信任自己与曹植的真挚友谊与亲密关系,竟把一切密谋向自己和盘托出。但这一切,却像一块灼热无比的赤炭放进了他的袖里,令他坐立不安。本来,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他完全可以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但是现在,他已完全知道了这一切,就不得不认认真真思索起何去何从的问题来。

进了卧室,司马孚蜡烛也不点,一头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平静。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干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来到庭院之中,听着蛙鸣蝉吟,静立而思。只见院坝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树影浮动,摇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杂念丛生,此起彼伏,无法镇定。

他仰天长长一叹,自言自语道:“我司马孚生于乱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贵德,只想独善其身,纤尘不染,可惜天不从我愿,令我身陷宦海纷争,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黄石公三略》里讲得好:‘圣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败之端,审治乱之机,知去就之节。’三弟一向博览群书,何至于遇事便周章失措,连这句古语都忘了吗?”

司马孚一惊之下,急忙回头,循声望去,只见院落一角树荫深处,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马懿来。他面如止水,无波无动,却又深浅难测。司马孚恍然之间才意识到二哥原来一直就站在这树荫下观察着他进府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从一见到二哥开始,他的心就变得有些虚虚晃晃的,一种隐隐的畏惧之意再也挥之不去。

司马懿看着自己的三弟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表情,心头暗暗发笑。三弟啊三弟,你一向诚实惯了,哪里掩藏得了什么心事呢?他不动声色,背负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前来,缓缓问道:“三弟,今晚因何事这么晚才回府?又因何事在此烦恼?”

司马孚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平原侯府里杂事太多了,所以今夜忙到这么晚才回来。我……我到这院子里只是为了透透气,有劳二哥叨念了……”司马懿双眼一抬,两道目光陡然如同利剑般直刺而来,逼得司马孚垂下了头不敢正视:“三弟恐怕是到丁府夜谈才回来得这么晚,又或是因为平原侯之事而在此烦恼吧?”

“二……二哥……”司马孚顿时变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没去丁府……”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沉吟片刻,忽又问道:“我想问三弟一个问题,请三弟如实回答。如若父亲大人现在尚未过世,他将在你我二人之中立谁为嗣呢?”

司马孚没想到二哥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未及多想,便嗫嚅地答道:“当然是二哥了!”司马懿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我记得父亲大人一向都很欣赏三弟的才华,还多次当着外人的面夸你的儒学根基比我扎实呢。我想,父亲大人在世时应该是希望立你为嗣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春秋》之义,立长不立幼……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司马孚连连摇头,“二哥何出此戏言?再说,我的儒学水平再高,也不能做到像二哥那样得心应手地管好这个家,更谈不上为司马家族光大门楣了!而且,这个家也不那么好当,倒是二哥一力承担,替我们吃了那么多苦……”

司马懿听司马孚说到后来竟是情动于衷,热泪盈眶,不禁心头一暖,轻轻挥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三弟说得对啊!谁当这个家,谁就是在替兄弟们抢先出来吃苦。我相信,我们司马家兄弟只要精诚团结,同心同德,就永远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倒!”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忽又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么,让我们回过头来看魏国公世子立嗣之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平原侯的确比五官中郎将更有文才,但他就真的比五官中郎将更适合这个世子之位吗?三弟,你说服得了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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