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镇。
西南边陲的微山镇,当时还没有变成日后“文艺青年”们蜂拥而至,热情追捧的所谓“浪漫之城”“文艺之城”“春天之城”。
妈妈去的时候,微山镇还很安静,游客也很少。
那个镇子里有几家小客栈,和宋二分手之后,妈妈就来这里打工。
她在客栈里打杂。当地的杂工都称“嫂”,张嫂李嫂王嫂。妈妈是“张嫂”,那时管的还不怎么严,她就随便买了一个身份证明,说自己姓张,所以尽管这位祖上是闽南籍的客栈老板已经50多岁了,对她依然还是以“嫂”呼之。
“张嫂”很喜欢微山。喜欢这里的景致,气候,风物,人情,在别的地方是冬去春来,春尽夏至,开到荼蘼花事了,接天莲叶无穷碧,霜叶红于二月花,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复杂,从来没有花事更替,从来没有四季轮回,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春天,永远的春天,从初春到暮春,春春不歇,不舍昼夜。
妈妈在这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几年。
她依然自修博物馆学。白天,她是端茶递水洒扫庭院的“张嫂”,晚上,她常常自修那些念起来佶屈聱牙的古书,她没有时间再去回想关于故乡的一切,宋二,宋一,舅母,舅舅,花籽,她都不想。
那些人离她很远,而宋徽宗,董其昌,王世襄,韩熙载夜宴,清明上河仕女簪花离她很近。
她有很多东西不明白的,依然会上博私信给老马,请教老马。老马总是会及时回复她。
没有人知道“张嫂”的秘密,只知道她埋头干活,不言不语的,犹如年轻,沉默版的祥林嫂。
有一天客栈来了几个似乎是做生意的客人,口气很大,在大厅坐下喝茶——他们这里盛产普洱,但这些人都不要,嫌不好,有个人拿出一个锦袱包的茶叶筒,说,我这里有一千五百年的乌龙,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大家喝。
说着声如铜钟地喊“小二泡茶”,妈妈正在倒水,这话如雷声一般,让她吓了一跳。
她先确定那些人是不是精神病人。1500年的茶饼,早就成化石了吧,还敢拿出来喝?再说真正意义上的乌龙是在清朝雍正年间,似乎是晚于普洱的,红楼梦里贾宝玉过生日吃完面后,喝了一碗普洱消食,那就多算点,算是康熙年间的事情好了,也只有300多年吧,何以乌龙能有1500年?若是追寻到北宋,追溯它的前生“龙团凤饼”,那也只有一千年,这多出来的五百年,敢是孙悟空从五指山下穿越,夹带私逃过来的?
妈妈一声不响,泡好茶端上去。
那个抱着锦袱的人大约嫌烫,骂了一句:会泡茶不?晓不晓得我这茶有多贵,好好的茶叶都给你们糟蹋掉了,你们赔得起吗。
妈妈忍了忍,不去理他。没想到他变本加厉,嚷道:说你呢,会泡茶不,泡成这样怎么喝呀,我几十万买的茶叶。
妈妈无语。过了一会说:是吗,这茶叶是挺好,镇上卖一百块半斤,口感还不错。
那人怒了:你懂什么?我这是古董茶,一千五百年了。
妈妈最听不得人说什么“古董茶”之类,不理他,转身要走,却被那人揪住不放:你不懂不要乱放P好吗?
“不要酱紫齁,”这时候老板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不要酱紫啦”,他笑眯眯地张罗着,但是若问他“不要酱紫”该是什么样儿呢,他保准说不上来。
他并不想知道大家都在争论些什么,管他呢,自己只是个生意人,只知“垒起七星灶,铜炉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反正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他笑眯眯地先安抚好客人,然后把妈妈往外一拉,说道:你出去应付外面那桌客人啦,人家老早齁,就在叫服务生了啦,快去快去。
说着,他眉开眼笑地对着屋外树荫下那客人又点头又哈腰的:客人齁,张嫂来了,有什么你尽管吩咐齁。
说完,笑眯眯往屋里一走,又去张罗新客了。
树荫下那客人站了起来。
虽然灯光昏黄,但依然是白衣如雪。
老马。妈妈在心里默念道:竟然是老马。
她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尽量微笑而语调平静地问:要什么?
老马过了大约十几秒钟,才说了两个字:筷子。
什么?妈妈像是一时糊涂了一样,仿佛不知“筷子”为何物。
老马摇了摇头,似是想解释筷子是种什么东西,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要什么呀?
……酱油……
…………
两人同时笑了,刹那间都回过神来,醒过闷儿来了。
如此的失态。老马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定一定神,指着身边的位置说道:坐下。
老马有点出神地看着妈妈,似乎是,那一年,那个19岁的小女孩第一次走进他的古玩行,穿着不得体的衣服,神情青涩,但浑如璞玉。
如今呢,这块玉被岁月打磨的出了光泽,有了点包浆,她穿着一身西南本地少数民族家织的素蓝布大衫,有点宽松,底下是深蓝同样质地的长裤,裁剪合身,手绣布鞋,鞋头上绣几笔兰花,是此地土著的绣派,很有古意,长发因为要干活,紧紧地挽成了发髻,髻上插一枝类似金步摇的发钗,也是老货,大概也是收罗来的旧物,虽然是鎏金,但工艺精致,不显粗鄙,反是让人感觉有点年头,很有情致。
小姑娘终于长大了。老马在心里叹息道,从前的他连玩笑都不敢和她开,就是因为她太小了。
老马突然想起自己喜欢的一幅故宫收藏的九九消寒图。这图上有九个字——“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他喜欢这九个字,是因为它染有颜色。首先,它是黄色的。不是很鲜亮,而是略微暗淡的黄色,带点冬风的焦,然后,它渐渐转成了绿色,嫩绿色,则是春风里的娇。
而这个渐渐,它也有一个名字,就叫作“时间”。
时间,多么奇妙的东西。老马叹道,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春风哪,这春风是又绿江南岸呢,还是不渡玉门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