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不去找工作,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他自己说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
反正他就是做君子了,就像王阳明年少时就立志要做圣贤一样,圣贤倒是阳明大师的职业,可“君子”也是一门职业吗?
宋二这个“君子”远庖厨,远柴米油盐酱醋茶,远一切让他烦心的事务。他从来都是被人呵护着长大,凤凰蛋似的,你见过哪个凤凰蛋还要考虑下个月是搬走还是去借点钱来交房租?
但妈妈不能不想,房东来过好几趟了,言下之意很明显,再不交租就滚蛋。她在困窘的环境中长大,但这般被人看轻还是头一回。
怎么办呢。
宋一倒是想接济弟弟一点钱,可是老太太说了,你但凡给他一块钱,你也给我走。
老太太这话音是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但斤两十足,掷地有声。
宋一倒不怕“你也给我走”,他是很快就要走的,南美那边的项目需要他立刻跟进,他忙的跟个陀螺似的。但他细想之下发现他妈好像也是对的,弟弟都大学毕业了,也算是成年人,一个成年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说是说还得再养一个女人,又能花多少?
宋一常常听他的司机,助理在那里口气很大地说自己要养家糊口,吃辛吃苦的。其实,那些男人的老婆也上班,也工作,不过是那些男人多出了些水电煤气费之类,就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宋一有时会替那些女人们不平,甚至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宋一实在是高看了自己的弟弟。他那个温文尔雅,会和人谈四书五经的儒雅弟弟,其实,某些时候真还不如他的司机,助理们更有生存能力。
美芝和宋一不同。宋二的出走她有责任,她其实是个挺心善的表姐,宋家谁都不管老二了,她说她要管的。
和任何随风倒的墙头草一样,宋二和小妹谈恋爱她反感,但宋二出去受苦了,那没着没落的样儿,她倒无端地心疼起来。如果相互映照的话,那老太太是显得“心狠手辣”了。
慈母多败儿。如今老太太是后悔了,但,她知道后悔不是事儿,重新教导还来得及,只争朝夕。
美芝瞒着老太太,偷偷去找宋二,给宋二送钱。
宋二如果是他妈,他哥来找他,给他钱,但他一定会做作一番,摆摆架子,就像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生了气一样,等到他妈妈,哥哥来哄他,他就会扭过头去,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是小儿子,养的太娇嫩了,心就像是钢化玻璃瓶,连普通玻璃都不如,普通玻璃碎了,那还是一块一块的,还能拼接,但钢化玻璃但凡碎了,那就是碎一地。
一地的渣子。如同一个破碎的迷梦。
可来的是他表姐,这个平时他最瞧不上的表姐。他连这种做作都不要了,低声让他表姐出去,宋二有一个好处,无论多生气,在外人面前,还永远维持着绅士风度。
美芝被赶走了。老太太和宋一是不见他的棺材不落泪,不见他撞了南墙是不会多看他一眼的,他知道。
而妈妈此时还在问他过几天是搬家还是继续住这儿,搬个便宜的地方也行,但那押金和三个月租金出在哪儿呢。
宋二很心烦。
一辈子不知道稼穑艰难的他以前只知道说没饭吃那“何不食肉糜”?喝可乐对身体不好你们不知道吗,为什么不喝法国XX矿泉水?
现在的他没这么幼稚了。
他出去把父亲留给他的一块旧金表卖了。那表不是什么劳力士之类可以进当铺的大众牌子,只能卖给收藏旧表的人,人家见他很想卖,当然要压价。
宋二脸皮薄,讨价还价都会脸红,把早逝父亲留给他的纪念品换了那薄薄的一叠纸,他心里郁闷的正如快要作雪前的大阴天,阴霾指数破了表。
回到家他把钱像雪花一样一扬,在屋里下了一层薄雪,“房租什么的都在这儿了”。
说完他就躺在床上,面对着没有旧金表围绕的空腕,觉得那截手腕似乎都是多余。
妈妈从小没有父亲的关爱。对这些东西看的很重。她见宋二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最后竟然连他父亲留给他的念想儿都卖了,有点惊悚。
都说生活是爱情的试金石,在这块铮亮铁硬的试金石面前,她承认,他们俩都不是金子,都是废铁。
至少她是废铁。
接下来还能卖什么呢?宋二没有想过,他最远想到明天的早餐和下午茶就自动停止了,他不愿意想那么多。
可妈妈不行。她这样出身的穷丫头,天生会比富家公子多一份忧思。
妈妈想,不如就此分手了吧,宋二应该回家去,继续上学,他喜欢历史,至少应该读到博士吧,然后找一家大学,做研究或者教书。他那么温雅,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学院派的学者呢。
那她呢。宋二问她,你能去哪儿?
宋二抱住她流泪了,他说他爱她,他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说好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这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就是他此生的誓言。
很后的后来,妈妈听一个著名的老先儿(或者叫老仙儿)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乃是形容同性之间至死不渝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她听后有点愕然,有一种情愫错递之感。
当时情境下的那种深浓的感动,事后只剩下怅然。
人生是不能蓦然回首的,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只是当时妈妈也哭了。两人躺在散落着零星钞票的大床上,哭在一起。
似乎,爱能拯救一切,眼泪能洗涤一切?
可是,那一点点爱,结婚是够了,做一对在安逸环境里白头到老的少爷少奶奶也是够了,喝喝茶,听听曲,烟波画船,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的,够了。有一个丰裕的生活底子,鹣鲽情深神仙眷属,相对而言总容易做些。
可共患难是不够的啊,那点爱就像是一块布,“共患难”是一件旗袍,而那块布只能做一条七分裤,怎么办,捉襟见肘拆东补西,依然是焦头烂额——妈妈后来这么对我说,她一点都不怀疑宋二爱她,可是不是扯上爱的大旗,就可以解决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