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冷冷道:
“干什么?”
“我想找你谈一谈。”
小张嘴上嘀咕着“有什么可谈的”,身子却没动。上司宣布散会,会场上一时间变得稀里哗啦的,很多人刚才都快睡着了,这会儿倒又“活”起来,大呼小叫,说什么的都有,刚才像瘟了的鸡,这会儿像打了兴奋剂的鲤鱼,一窜一窜的,碰得桌椅板凳一通乱响,只有白百合和小张跟这热闹的场面成反比,坐在原地没动,连表情都是僵死了的。没人注意到他们,大家像刚干完坏事逃离现场一样从会议室里逃了出去。
人走空了之后,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他俩。那一排排空了的座位就像一张张大张着的嘴,要吃人似的,小张心里直发慌,弄不清她到底想干什么。白百合风摆杨柳般地晃过去关门,她身上的黑绸衣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那绸缎上的花样细细碎碎,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亮,好像无数小影子纷披而下,流水一般地走动着,让小张看得心乱如麻。
还有一件事让小张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如果别的女人穿上像她那样的细跟皮鞋,走起路来必会笃笃做响,而白百合却像个脚不沾地的女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响。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走起路来没一点声响是很可怕的,她又像影子一样死缠着自己,小张觉得自己仿佛中了某种巫术,一想到这些他就两腿发软,脚底绊蒜。白百合关紧会议室的门,又“啵”地一声上了自动弹簧锁,小张脑袋里此刻轰地一下炸了,他想这下可要玩完,这个外表冷漠的女人也许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一下子想起无数起道听途说来的、有鼻子有眼的恐怖故事来,什么支解人体,人肉包子,碎尸案等等。她想这个女人身上不会带着家伙吧。这样想着再往白百合身上打量,就觉得她身上处处可疑,她的裤兜里显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着什么呢?
“你别害怕,把实情说出来吧。”
白百合靠近他的脸耳语般地小声说。
小张屏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胸闷,气短,呼吸困难。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白百合,他看到她鼻翼两侧隐隐的几粒雀斑,像散布在天空中的稀稀的几颗星星。他从没想到她会有雀斑,在他的印象里这女人苍白得近乎冷漠,是连任何真实的东西都不会长的。
“说吧,要说实话。”
她离他更近一些,把身体贴过来,丰满的胸部几乎抵住了她的肩。小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觉得胸闷已经到了最后极限,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随时起爆,他粗暴地推开白百合,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白百合回到家中,感觉屋里好像有人来过。阳台上迎风挑着一条粉红色的内裤,看上去那么小,好像一朵小小的漂浮不定的莲花。白百合坐在屋中,看夜色一点点降临,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这天晚上家里静得出奇,竟然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白百合已经习惯了那盲动的、慌乱不堪的、被电话牵着鼻子走的生活,一旦静下来反而感到不舒服,好像被世人遗忘在了某个角落,她虽然生活在人群中,却总是过着被隔板隔着的生活,她感觉人都像生活在幕后,看不清彼此的真面目。
白百合推开窗子,她看到窗外是一格一格的灯火,这一带新近又起了几幢塔楼,一幢紧挨着一幢,像竹笋一样密集,白百合这时有一种异常虚空的感觉,就好像一脚踏空就会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似的。
这一晚很安静,白百合却更睡不着觉了。自从她的电话号码杂志社被公开以来,她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她失眠,幻听,耳边常听到嗡嗡的电话铃声和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她总是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朦胧中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他进来了,他的影子越来越大,忽然凑近了她问:
“你怎么啦?”
他的眼睛由于距离太近变成一种十分可怕的东西,里面布满殷红的血丝。一只怎么也消不掉声音的计算器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嘀嘀哒哒地唱起来,把白百合从梦中惊醒。黑暗中白百合看到许许多多的人正在来回来去地走动,“垃圾人”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面手淫一面故意压低嗓门好掩盖他本来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阴暗,萎琐。
“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到底是谁?”
他不回答白百合的问题,而是开始胡言乱语,他可能是一个性变态者,或者是一个性无能者,所以只能在电话里大过嘴瘾,他使用“抠”、“摸”、“抓”、“玩”这样一系列非常直露的、当着人面说不出口的动词,对白百合进行大规模的性假想,他说得满脸淫相、唾沫星四溅完全不顾对方早已挂上电话的事实,他已经进入了角色,要说的话像口水一样多,当他发现电话已经断了,他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再拨过去,对方越是拔断电话线、故意不接电话、或者干脆把电话摘下来扔在一边不听,“垃圾人”越是感到自己的话语起作用了,越发说得畅快淋漓,大汗不止,舌头好像绕在一个快速旋转的轴上了,又像是用舌头尖在跳踢踏舞,上碰下碰左打右冲停不下来了。他说的那些下流段子可真黄啊,他几乎不用思索,脱口而出,连他自己快都被自己的口才折服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房东一大早来敲门收房租,白百合请他进来,又把电话的事简单同他谈了两句,房东无限惊讶地问:
“真的嘛?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白百合想,他当然不会理解。他穿得衣冠楚楚,自己有房子有车,过着舒适优越的生活,他当然理解不了别人的烦恼了。房东总是穿着很高档的衣料,脖子里系着一根严丝合逢的领带,使他看上去像个滴水不漏、严谨、庄重、文雅而又气度高贵的男人。
七
白百合的下一个怀疑对象是杂志社的梅新。
梅新的长久不露面使白百合觉得非常可疑,一个男人有什么理由非要躲着一个女人呢----除非他心怀鬼胎。
白百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分析来分析去越分析越觉得梅新可疑, 他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他躲在暗地里捣鬼,白百合决定找上门去,到《守望者》杂志社去看看。
走下楼来才知道,外面已经是秋天的景色了。季节的更替就象舞台上人拉的布景那样快,稍不留意一切就已变得面目全非。
白百合走在街上,行走的速度比一般人要快,她身高腿长,黑发雪肤,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然而,她的表情却冷漠得让人齿冷,眼窝深处好像积着一汪又深又冷的海水,从来没有人到过那海水的深处,这冷漠的神情把她和周围人隔离开来,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白百合在《守望者》杂志社里没有找到梅新,《守望者》的人告诉她,“查无此人”,这四个字对白百合来说无疑是兜头一盆凉水,直浇得她冰心冷肺从头发梢一直冷到脚指尖。
《守望者》杂志主持“红酒孤心”俱乐部栏目的主持人是一个相貌丑陋的女人,面对这个干巴巴的女人,白百合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白百合独自一人喝了一点酒,身心感到格外轻快,她拿出她平时积攒的上百只酒杯,一行行一列列一圈圈排列在地板上,她感到它们都是一个个长眼睛的、亲切注视着她的小人,此刻只有它们环绕着她、簇拥着她、陪伴着她,她是生活在它们当中的一个玻璃人。
她在每一只酒杯里都斟上一点酒,每倒一杯酒便用筷子在那个酒杯上“当”地敲上一下,声音好听极了。琥珀色的液体清莹透亮,雪白的泡沫汩汩地涌了出来。那些泡沫使她发生一些联想,使她想到男人,想到梅新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做过的一些事情。但这联想也像浮在酒上的泡沫,一阵子便也过去了。白百合喝干净每一杯酒,然后心满意足地咂么咂么嘴。她感到自己的此刻的动作和神态十足地像个男人,于是她便要彻底地男人一回,她开始扔酒杯。
白百合每喝完一杯,便从十八层楼的窗口扔下去一只酒杯。夜已经很深了,每一只酒杯都要在空中穿行许久方能落地。白百合趴在窗口听了听,然后咧开嘴笑了。她想起电话里那个“伤心人”给她讲过的有关死去的女歌手吴小凡的故事,可以设想也是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四周围所有的塔楼都溶进了黑暗里,只有小凡这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她这里就成为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它高出海平面很多,高高在上,从高处俯视深不可测的墨海,小凡便感觉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那一刻起她就断了继续想活下去的念头。海面上响起了虚无飘渺的歌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小凡终于张开双臂,下定了决心。白百合可以断定,小凡是以飞翔的姿态来对待这次死亡之旅的,她和这些酒杯一样,要在空滑行许久方可落地。
“伤心人”说,小凡在快要落地的时候,大概被松枝挂了一下,所以死时面容安祥,脸上没有一滴血,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白百合克制着自己不往楼下看,酒力上来了,她感到有些无法自控,仿佛走在软绵绵的云彩上,腿脚不听使唤地踢倒了地上的一些酒杯。她扒在窗户的边缘上,直迸得手脚酸痛,她知道稍一失手自己就会出于失重状态,头重脚轻地坠落下去。也许她死时也会被松枝挂上一下,“脸上没有一滴血”,“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白百合显出从未有过的从容。“喂----”,她好久没有电话里发出这样慈眉善目的声音了。
“垃圾人”在电话里说:“请你把门打开,我就站在你家门外。”
白百合从房门的锁孔望出去,她想看看纠缠她这么久的“垃圾人”究竟是谁,可楼道里黑黢黢的,白百合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