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玻璃山里的爱情,人很微小。爱更渺小。
——作者题记
一
紫页洗到第七只玻璃杯的时候,预感到他来了。她用干毛巾很仔细地擦了手,然后抹一层厚厚的护手霜。那些滴水的玻璃器皿其实平时很少有人用的,只不过紫页喜欢收集这些玻璃东西,她觉得每一件玻璃水具都是一件艺术品,看见了就忍不住要买。
紫页在他到来之前就把门打开,每次都是这样。紫页告诉胡亚洲她有第六感,亚洲问她第六感长在哪儿,她指指头又指指胸口最后她说反正我有。紫页和亚洲在一起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自己,而像一个别的什么女人。紫页平时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滴水不漏的,就像她穿的那些无可挑剔的衣服,既艺术又正统,她是矛盾的统一体,事物的正反面,连胡亚洲都说我们紫页是个怪物。
胡亚洲说我们紫页四个字的时候紫页心里是舒服的,既然是“我们”,就有一家人的意思,他们的关系既隐蔽又公开,在好朋友中间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时常双入双出,一起出去吃饭或者跳舞。紫页有自己的房子,在认识亚洲之前她是一个十分独立的女人,凡事不跟任何人商量,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连买房子这种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紫页也是心血来潮,一高兴就把事情办了。紫页的母亲对女儿这种疯疯颠颠的作法很不满意,但也拿她没办法,她自己挣钱自己花,别人又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
紫页和她母亲虽然同住在一座城市里,但却很少来往,最多一个月打一两次电话。紫页和谁在一起,怎么生活,每月挣多少钱,这些问题都是她母亲迫切想知道的,但紫页就是要和她玩捉迷藏游戏,她母亲想要知道什么,她就偏要掖着藏着什么,其实生活中她除了有个情人外并没有多少秘密可言。
亚洲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那声音就像心跳一样有力,紫页站在门边等那声音一点点地靠近自己,而那声音却突然在门边停下来。紫页和亚洲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屏住呼吸倾听着对方的声音,在紫页把门打开那一刹那,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紫页靠在门边微扬着脸看着他问道。
“想和你开个玩笑。”他背着包进门,把包随手挂在门旁的衣帽钩上,就像回家一样。
紫页说:“外面冷不冷?”
胡亚洲说:“还行。”
他脱掉外套顺便搂住她亲亲她的脸。
紫页感觉到一股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胡亚洲看到紫页放在桌上清洗了一半的玻璃器皿,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那些玻璃玩艺儿一样样拿起来仔细地看。透过雕花玻璃曲折的玻璃折射,他看到一个不断弯曲变幻女人,她是那样令人琢磨不定,柔软摇摆的形状就像一绺轻烟。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拉丁风情节目,一男一女说着卷舌音很重的语言,语调欢快而俏皮,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改用中文说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快来参加平安夜化妆舞会吧,还有午夜免费香槟。
在平安夜前一天的下午,太阳很好,屋里暖洋洋的,美丽的女人在屋里动来动去,男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这一切就像一幅平静而优雅的静物画,如果时间可以停止,胡亚洲愿意按一下那个按钮。
“你在忙什么呢?”
“我在准备晚饭。”
“我不在这儿吃饭,晚上约了朋友,我只是下午抽空过来看看你,坐会儿就得走。”
紫页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计,走过来瞪着两眼看他。他看到她戴着一双魔鬼蓝胶皮手套,两只眼睛睁得好大(她大概是在那儿生气呢)。他拉了一下她的手笑道:“你看我干嘛?”她胶皮手套上的水滴到他脸上,他把她抱过来吻她,然后开始脱她的衣服。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椅子在窗边,他脱她衣的时候因为她还戴着干活儿时的手套,所以两只手总是那么支楞着,就好像这事与她无关似的。
亚洲动作麻利地将她剥了个干净,只剩下那双胶皮手套没有脱掉,她举起手来被他吻着乳房,手套上的蓝颜色如幻影般在眼前晃动,她像一个落水者拚命划动双臂,等待获救。
他们在忽明忽暗的白天的空气里做爱,光线的变化做他们变得异常亢奋,小收音机里还在哇啦哇啦说着什么,而他们已经听不到了。
二
亚洲走了以后天色也黑下来,屋里没开灯,紫页想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会儿,想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空气在一点点变冷,刚才由他搅起的那一团桔红色的空气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的空气变得铁灰生冷而且坚硬。
他总是这样来了就要走。
他从来不能在她这儿过夜。
他说他爱她。
他说过的话都在这间屋子里装着,紫页觉得这间屋子就像一只盛放爱情的盒子,有床、木椅、枕头和各种各样的靠垫,到处都是爱情的痕迹。
紫页以前是个洒脱而又想得开的女人,自从在去年平安夜的那个聚餐会上与胡亚洲相遇直到现在,整整一年时间,她从来没要求过什么。紫页很少把电话打到他家,只有在上班时间才能与他取得联系,而紫页他们公司在上班时间是相当忙的,几乎分不出身来打私人电话。
紫页的办公桌在大办公室的一角,有时候不太忙的时候,她就悄悄给亚洲打个电话,压底声音小声跟他说几句话,事情偏偏不凑巧,每次当她有时间的时候,他那边却忙得连说句整话的时间都没有,“嗯嗯”,“好好”,他的声音透过长长的电话线传过来,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紫页总觉得他是在心不在焉地应付她。所以有时给他打了电话还不如不打,打完了心情反而不好了。
紫页也不知道她和胡亚洲之间到底图的是什么,明知道跟他不会有结果,可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有那种感觉,和别人在一起感觉只有烦躁。紫页也试着和别人约会,有个姓孟的男人因工作关系见过紫页两面,便发疯似地追她,约她出去吃饭喝茶聊天。这个老孟是个没家的(也可能是离异)男人,人长得粗眉大眼的也还凑合,老孟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往婚姻的道路上发展。但紫页只跟他出去过一次就躲着不肯再见。老孟是那种你说不上他哪儿不对劲,但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你会觉得处处不搭调,面对着他还不如面对着一个哑巴好。
“我没想到你是个吸烟的女人。”
坐着喝茶的时候,老孟说了他一点都不精彩的开场白。
“吸烟的女人怎么啦?”
紫页坐那没劲男人对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目光显得冰冷而又生硬,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紫页觉得老孟这人讨厌就讨厌在一点眼力架都没有,看不出别人对他的讨厌程度,还一个劲儿地往上凑。
老孟手里拿着菜单,一边点菜一边说了吸烟的八大害处,罗里罗嗦烦人的要命。他说紫页你看我,身为男人不抽烟不喝酒,紫页说那你活得够没劲的,老孟没接紫页的话头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说我是一个什么嗜好也没有的男人,一个好男人,如果谁跟我结婚,那么她肯定会很幸福的。
“何以见得?”
紫页微眯着眼,一个泡沫一个泡沫地往外吐烟圈,她暗中希望那些幻觉一样的圆圈将面前这家伙套住,让他动弹不得,并且闭上他那张动个不停的嘴。
那顿饭吃得难以下咽,他点了一些野山鸡之类的据说是野生美味的东西,那些野味看上去干瘪瘪的,就像是些死了很久的动物尸体,用筷子戳戳一点动静都没有,紫页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里的白米饭,吃完一碗又叫小姐拿来一碗。
“你挺能吃啊?”老孟自以为幽默地说。
“能吃怎么啦?我又不用你养活。”
紫页吃完两碗白米饭,嘴里没滋没味地从那家餐馆里走出来,站在餐馆门口给亚洲打电话,她说亚洲我今天晚上要是见不到你我就完了。亚洲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待会儿见面再说。
那天晚上亚洲没来,事实上亚洲晚上一回到家里就很难再出来,这点紫页心里比谁都明白。紫页打完电话看到隔着玻璃窗老孟用那样一种眼神盯着她,紫页在老孟出来追她之前钻进一辆出租车溜了。
三
能嫁的男人都是这样无趣,所以紫页觉得与其凑凑合合担一个婚姻的名义,还不如一个人事事靠自己来得干脆。
一个人生活是需要勇气和能力的,你必须心理上作好独自担当一切的准备,水箱坏了、水管堵了、哪儿掉了个螺丝、哪儿需要钉个钉子,这些都在是没独立生活之前所意想不到的。
紫页买下这套房子就开始后悔,第一是因为离上班的地方太远,每天要在路上浪费许多时间,第二是因为房子在十三层,冬天暖气不太好。这幢二十四层的公寓楼以十三层为分界线,有两套相对独立的供暖系统,下面是以十二层为首,热水从十二层一直流到一层,中间热量散失无数,上面也是同样道理,热水从二十四层流下来,到了十三层差不多已经凉了,所以紫页常常感到冷。
紫页的女友蓝格家的暖气总是烧得过热,这倒有点像她的生活状态,她的生活状态也是过热的,她有丈夫有情人该有的全都有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别人活一回她这辈子是拿十回八回来活的。她一到紫页家来就嘴里咝咝冒着凉气,她说紫页看来家里没个男的是不成。紫页说,这和男的女的没什么关系,暖气不好,有几个男人也解决不了问题。
蓝格每回到紫页这儿来,都会给她带来一些新鲜的故事,好像每一次出现她的爱情故事都会翻开新的一页。蓝格总是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谈恋爱,她的情人就像她的衣着一样令人琢磨不定。
蓝格在紫页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她停在那只装满玻璃器皿的柜子前,腔调很怪地说:
“哎,我说----,你知道吗,你就像这些装在柜子里的玻璃东西,保存得很好但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说着,她伸手去开柜门,紫页惊呼着冲过来让她别动。
“好好好,我不动,不动行了吧?”
“你说我是什么,玻璃?”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你把自己关在这只柜子里,里面空气稀薄就像是真空的。”
“我收集这些玻璃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好玩罢了,不过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蓝格站起身来,穿上她那件古蓝外套,说:“真没意思,我走了。”
门敞开着,穿堂风长了脚一样地跑进来,不断亲吻着紫页的脸。紫页站在窗边没动,对似乎对蓝格的离去还没反应过来。
以后蓝格再来,再也不碰柜子里的那些东西,只是隔着玻璃冷眼看着,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她最近爱上一个住在另一个座城市里的男人,因为两人很难见面使得蓝格情绪低落,她说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担心电话铃会响,都担心出毛病来了。蓝格正说着,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蓝格脸上泛出少女般的潮红,她猫一样地叫了一声“喂”,然后就一头扎进另一个房间里不再出来。
四
紫页站在玻璃门边感觉到柜子里面那些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所散发出来的冷艳的光芒,她想,自己就像柜子里的那颗玻璃鸡心,冷而硬,被冷冻在现实之外,过另外一种生活。
那颗玻璃鸡心实际上是一只精美绝仑的蓝玻璃烟灰缸,那是紫页与母亲的朋友介绍的某位男友约会回来的路上所买的。丢了一个男人,却买回一样心爱的东西,紫页觉得挺值的。
那件事好像也是发生在冬天,已经记不清是哪年冬天了,反正走在外面北风刮得很猛,刮在脸上刀子割肉一样痛。另外还有一把小刀藏在紫页体内,她居然落伍到要靠妈妈来给她介绍对象,想想就觉得难受,都什么年代了,她还那么老土。但不管怎么说她不愿伤害妈妈,这件事妈妈张罗很久了,“就见一面,认识认识,又不一定非成什么。”母亲说着一口南北混合的普通话,让紫页觉得她的思想也是新旧合璧的。
母亲的朋友介绍的男人姓方他说别人都叫他方记者。方记者自以为条件优越,说起话来油腔滑调,走起路来单薄轻飘。紫页真担心像他这样身子骨的男人,一阵大风刮来会不会把他刮走。
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不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后来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阵夹杂着沙石的大风过后,那个轻飘的男人不见了。紫页前后左右张望了一番,不见那人踪影,天空中飘着一只忽忽悠悠的塑料袋。就在那一天,紫页买下这只蓝玻璃鸡心烟缸。它一直被关在玻璃柜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那个姓方的男人却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打完电话,蓝格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紫页问她:
“出什么事了?”
“他说过两天要来看我。”
紫页长长地出了口气,暗中羡慕她经历过那么多事仍能保持当初的热情。紫页觉得自己的热情差不多已经快被耗尽了。胡亚洲的出现给她带来了许多,同时也带走了许多。他们在一起的一年时间比紫页从前所经历所有事情加起来还要多,那个热闹的晚上他们的视线越过重重障碍七拐八弯终于连在一起,想来真不容易。他们是根本不相干的两拔人在同一间酒吧里欢渡平安夜,蜡烛,闪烁的小灯泡,晃动的人影把夜晚的酒吧搞得很有气氛,两拔人开始交叉相遇,认识的、不认识的开始胡乱搭腔,男男女女,红红绿绿,有人喝酒,有人唱歌,说着抹了蜜似的情话,其实彼此还是陌生的。
紫页从第一眼看见胡亚洲,就知道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这是女人的直觉,每个女人都有。胡亚洲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朝这边看,紫页站起来去取酒的时候注意到站在角落里那人,他们笑了一下,彼此感觉似乎很熟悉。当然他们是陌生人,但他们很快就熟悉了,他们混在许多狂欢的人中间,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他们的朋友再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到紫页家了。
从那天起每个在一起的夜晚都被他们称作“平安夜”,在渡过了无数个“平安夜”之后,紫页仍是一个人,还有柜子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陪她渡过无数个空荡荡的夜晚。
五
一个人的晚上,紫页常常拔掉电话,关掉音响,让自己掉进寂静的深处。如果不把电话线拔掉,她会忍不住拨那一串数字号码,那串号码就写在墙上,还有他的名字,都写很得大,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盯着她。墙上的眼睛,静止的、不会发出响声来的电话,书,画册,蓝色胶皮手套,这些东西静物一般地陈列在桌上,紫页在晚上很少开电视,电视占去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太多空间,紫页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把自己的脑袋塞得满满的。
玻璃柜子的顶部亮着几盏星星样的小灯,有时候房子里什么也不开,就开那几盏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灯。有一回,胡亚洲走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条人影从紫页脸上掠过,然后无数热辣辣的嘴唇覆盖了紫页的全身,它们仿佛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么突然,一点预感也没有。他的吻把紫页吻得全身酥软,沙发发出吱咯的响动。他来了又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紫页不知道亚洲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成一个影子的。
门厅里有一盏金属风铃,有人进来的时候偶尔它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时穿堂风吹动它,它也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