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计算机算命这一行当,大约是电子计算机的发明者们当初所没有想到的,陆维坚就想到了。
房间里的阴暗程度使人想起这是一个黄昏,事实上这是一个阳光灿烂上午,但是由于窗户外面爬满了一种被人称做“爬墙虎”的绿色植物,窗子又是朝西开的,所以早晨看不到一点太阳,一整天都是这样阴沉沉的,就像陆维坚的脸。
白晓燕在的时候就常常提到陆维坚的脸,她说陆维坚的脸看一眼就够丧气半年的,别人就问,那你嫁他干嘛。白晓燕用一根手指点着脸,眼睛往一个斜上角的方向去寻找答案,她是属于那种漂亮但大脑不太够用的女人,想了一会儿她就干脆对人家说:
“我愿意,管得着嘛你?”
这真让人莫明其妙,是她先说她丈夫的脸色难看的,这下倒又是别人的不是了。
很多年以来,白晓燕和陆维坚过着一种外人很难揣度的生活。从外表上看,他们是标准的郎才女貌,男的大学毕业,在一所大学里教书,虽说默默无闻,但也算是个有点学问的人,没事喜欢自己鼓捣点小科技,搞点小规模的发明创造。女的虽说当年没考上大学,但因长得好看,仍被很多男人围得团团转。
白晓燕高中毕业后进了北京最大的一家图书馆工作。那一年,图书馆刚刚从城区搬至北京西郊,图书馆的新楼是一片庞大的、极富现代感的建筑群,白晓燕第一次走进这座水晶宫殿一般的大厦,心里泛起一阵莫明其妙的酸楚情绪,她甚至想到,这一切都是对她的补偿,她没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而这座现代化的大厦却像奇迹一样出现在她面前,这座庞大的宫殿就像是专门为她造的,只要一走进宫殿的玻璃门,尘世间的一切便不复存在了。
白晓燕第一次走在如镜面般溜光水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感到有一股水阴阴的凉气从脚底心直冲上来,地面上隐隐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她脚底下踩着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这座大型的现代化的建筑里,白晓燕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好的医治和修复,她甚至想到幸亏没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将来还不定分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样想着,白晓燕更有一种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她一个从坐在空旷宁静的大厅里,凭白无故都会乐出来。四周的玻璃擦得很亮,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天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这世界从现在起就是为她白晓燕而存在的了。
那时候白晓燕每天起得很早,她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梳妆打扮,她把头发梳成各种花样,一个礼拜上六天班,她能让自个儿六天不重样,星期一梳的是闪闪发光的卷发,星期二她就能像魔术似地把它们统统给变直了,变成又平整又顺溜的“清汤挂面”,星期三把头发编成辫子,辫梢用素色皮筋扎着,显得羞涩又内向,星期四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那种看上去像短发的头发,天知道她怎么七扭八扭把她那一头钢丝一样的头发给弄上去的。白晓燕在伺弄头发上最肯下功夫,理由是头发决定了一个人一天的精神状态,头发没弄好,一天都灰头土脸的打不起精神来。图书馆里的女孩个个都像是要对得起这座巨大的玻璃宫殿似的,每天把自己修饰一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和这座崭新的没有历史的建筑融为一体,才能有资格做一个小精灵在这谜宫一样的玻璃宫殿里穿行游移,找到自己的准确位置。白晓燕混迹在那些女孩里,很快被时间吞没了,梳妆打扮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虚荣心了,她要以最快速度掀起更新的一轮高潮,其实那时候和她一起进图书馆的女孩已经有人暗地里开始恋爱了,只是她们都尽量做得隐蔽,不像白晓燕那样锣是锣鼓是鼓轰轰烈烈弄出了声响。
陆维坚第一次出现在白晓燕的视野里是在冬天的某个下午。白晓燕所在的科技资料馆里平时人就不多,天一冷人就更少,有时整个下午见不到一个人影,白晓燕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像是在给什么人守坟。
她走过那些码放整齐的一格一格的资料架,这些无声的东西全像是长着眼睛在看她,她也看它们----那些大部头的书和杂志她连一个字也看不懂,还有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一天窗外的天空显得灰蒙蒙的,入冬以来天总是阴着,再也看不到白晓燕刚刚参加工作时的那种艳阳天了。白晓燕枯坐在柜台后面,大脑里面一片空白,陆维坚就是在这种时刻出现的。
白晓燕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出现时的那种样子、那种表情。他穿着深蓝色卡叽布学生式中山装,最上面那粒钮扣系得死死的,脖子上围了条围巾,围巾的一端耷下来,另一端甩到脖子后面去。他这种装束在当时的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因此显得极有个性。
白晓燕注意到这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总是不言不语地坐到固定的座位上去,他举止有些拘谨,但很坚定,象是一个有头脑男人。阅览厅里很静,那人翻动书页的声音被放大了几倍,传到白晓燕耳朵里来,痒痒的,又带着一些欣喜。白晓燕整个下午都在聆听这种声音,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她。
在和陆维坚正式成为朋友之前,白晓燕曾经几次试图进入他的世界。她注意到他所借阅外国期刊的刊号,等他走了之后她把那本书拿过来翻过来调过去细细地研究,却发现那些小科蚪似的外国字她一个也看不懂。期刊上的那些图片对白晓燕来说也像迷宫一样,那张墨绿色的图纸在白晓燕看来好像一个微缩了的结构复杂的城池,有屋顶,有道路,有河流。有的地方街道拥挤,有的地方建筑物稀疏,白晓燕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完全不是陆维坚所看到的,那一本本厚厚的、纸张良好的书像门板一样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白晓燕一边整理着架子上的那些对她来说像天书一样的外文版的期刊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爱上那个穿中山装的神秘男人了。
二
陆维坚告诉白晓燕,他天生是一个干大事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从雾茫茫的眼镜片后面溜出来,看着某个不确定的地方。他说他大学四年几乎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他家在江苏农村,很穷。“穷则思变”,陆维坚告诉白晓燕,“我就是靠自己这双手混出人样儿来的。”
当时陆维坚正在搞一项科技小发明,忙得昏天黑地,他打算在毕业前挣一笔钱,然后再考虑其它事情。他甚至在大学四年时间里不曾谈过恋爱,因为他觉得那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信不信由你,”陆维坚说,“我编的程序加起来有绕地球一圈那样长。”
那是陆维坚第一次请白晓燕吃饭,面前堆着汉堡包和可口可乐。白晓燕用嘴噙住吸管,眼睛飘向一边格格地笑。他在她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觉得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似的,从一开始陆维坚就犯下一条大错,那就是在女人面前他有意无意把自己给大大地神化了。
白晓燕和陆维坚经常在图书馆大楼内的某个快餐店见面,他们爱坐在靠窗子的那排座位上,正午时分,阳光大把大把地从外面涌进来,很多很奢侈,就像他们的好心情。陆维坚从各个角度欣赏白晓燕的脸,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不错眼珠地看,怎么看都能读出一些新意来。
冬天的傍晚,两人手拉手在街上走,呵气在空中一团一团地升起来,像越聚越多的云。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往家赶,街灯也亮起来了。白晓燕说,现在我们往哪儿走?陆维坚说,我也不知道往哪走。毫无意义的一段对话,他俩却觉得很有意思,两人相视一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手心相互传递着一点点温热,渐渐地,白晓燕觉得被他的手握出汗来了。
陆维坚把白晓燕带到他们宿舍,向她展示了他近年来所获得的各种科技成果奖项,奖状金灿灿地铺了一床。他们第一次做爱身子底下便是压着那些奖状,一动起来那些带烫金的硬纸壳就吱嘎乱响,白晓燕站起来的时候背后粘满了那些纸,像一幅充满意味的拼贴画。
“当心别把你的这些荣誉给压坏了。”白晓燕偎在陆维坚的颈窝里,有些气喘地说。
陆维坚一张一张揭掉那些奖状,像揭掉白晓燕身体表面的另一层皮肤。他说“荣誉算什么,你才是最重要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在完事之后,陆维坚还是一张一张把那些科技奖状抹平,叠好,很仔细放回到箱子里去。
自从有了那第一次,两人就很少再在街上散步了,只要一见面就有些心跳气喘,唯一想办的就是那一件事。陆维坚已经停止了手头所有研究项目,把全部心思转移到了白晓燕身上。宿舍里很少有没人的时候,好在天气渐渐变暖了,他们可以在公园里约会。
在白晓燕他们图书馆旁边,有一个以紫竹命名的公园。其实那里面紫竹倒并不多见,多见的恋人----形形色色的恋人沿着河边那条弯弯曲曲的窄堤排列成行,一棵柳树下站着一对儿,有点像画廊里风格各异的展品,陆维坚和白晓燕就是这些展品中的一件。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河面上空茫茫的一片,已经有一些人守候在那里了,他们焦灼地等待天黑,等待着恋人的来临。他们走来走去,在半径很小的范围内踱着方步,时不时地抬起手腕来看一下表。河面上已经泛起了薄薄的一层淡红的颜色,这是夜晓即将来临的标志。等待在河边的都是一些不吃不喝的空心人,他们什么也不想,就只想谈爱。
白晓燕的身影是从远处一点点地大起来的,她穿了一条很长的呢裙子,毛衣是松松垮垮的那一种,走起路来整个人好像在飘动。河中央那条堤廊很长,依河势蜿蜒而进伸到河中央。白晓燕一路袅袅婷婷地走来,轻盈得仿佛脚不沾地。河面上那些淡红色的水波纹轻轻晃动起来,一波连着一波,波纹泛起的时候,那红色已经淡下去了。
远处亮起了几盏灯,那灯火在风中一跳一跳的,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河堤这边只有黑与静,喘息、挣扎、扭动全都是潜在黑暗里的,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惊天动地。
白晓燕感觉到他急躁的右手在她身上噼里啪啦擦出火花来,她喉头干涩,忽然感到很渴,天旋地转的感觉紧接着就来了。
白晓燕坐在空旷的厅堂里回想着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有种真幻难辨的恍惚。她常在白天回想着夜晚的甜蜜,那是由无数梦境组成的世界,与此刻这个由桌椅板凳组成的世界无关。
偶尔有人来查书的目录,她总是一脸恍惚的微笑,答非所问,别人问她要张纸签,她却给人家递过去一支圆珠笔,别人想跟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却似笑非笑地冲人家挥挥手,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了。
陆维坚只要一空下来,就爱往白晓燕办公室里挂电话。白晓燕的上司对此非常烦感,脸色就跟她身上一年四季不走样的铁灰色西装一样,灰不灰黑不黑的。白晓燕可不管她那一套,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地说笑,撒娇,明明早已答应下来的约会,却故意在电话里说得七弯八绕,“不嘛----,不嘛----”上司听了她的话觉得肉麻,就恶狠儿狠地剜了她两眼,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见匀无效果,只好一走了之。上司最近刚离婚,最烦看见别人谈情说爱,她把所有坠入爱河中的女孩全都看成她的情敌了。
天气转暧之后,陆维坚约白晓燕上公园的次数倒明显地减少起来。临近毕业,陆维坚突然意识到总陷在恋爱的狂热里是很危险的。关于他毕业分配的事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甚至连想都没好好想过,现在事到临头,就觉得有些抓瞎,别的同学早就有路子的走路子,没路子的私下里去活动关系,打通关节,或者想办法去考外企公司,总而言之,都在像饿极了的耗子一样四处乱窜。
陆维坚没有慌张,他把自己关在实验楼的计算机机房里,想了一整天。
他把机房的窗子一扇扇关闭,拉上厚重的丝绒窗帘,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他把所有电脑终端全部打开,屏幕上折射过来的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面孔蓝中发青,眼镜上一抹一抹地冒着虚光,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接通了某个电极,咝咝啦啦正在放电。
陆维坚在机房的电镀转椅上枯坐了一整天,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在眼前一点点地延伸、切换、重现,他重温了他是如何从一个农村孩子巴结勤勉地走到今天,他内心的许多伤口已经结了痂,今天又重新把它们一一翻动了一下,他再次看到了血和伤。陆维坚想起他刚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来看他,他知道他们看不起他,不过他也不在乎,他不需要谁看得起,他只想做他想做的事。他每天独来独往,一个人鼓捣那些小科技、小发明,他研究的那些东西在同学看来几乎没有意义,他们说:“连你都能想到那还叫发明?”
听这了话,陆维坚心里并不怎么难受,反倒有些想笑,于是他就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宿舍里的人大眼套小眼地盯着他那张略显抽搐的脸,半天没人敢吱声,最后不知是谁带头略略干笑了几声,其它人也跟着歇斯底里地哄笑起来。
有一阵子陆维坚研究“全景照相机”,把七架相机和数根电线绑在头上,在楼道里梦游般地来回来去地走。宿舍的房门一个接一个地被推开,每个房间里都伸出一个头来,陆维坚忽然感到自己已成为动物园笼子里的大猩猩,人们已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同类,这样想着,他索性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几声长嚎,把那一个个伸出来的头又吓缩回去。
陆维坚从大学时代起就自我培养起了强烈的报复心理,在他平和、自省、略带谦卑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强烈扭曲、疯狂报复的心。他做实验、搞发明都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努着那么一股劲。他比谁都勤奋,比谁都刻苦,也比谁都愤怒。他越是愤怒就把自己包裹得越紧,外表给人以谦虚平淡的印象,他甚至连着装都穿着得很隔涩,总是一袭蓝布中山装出现在校园里,又怪又冷拒,女同学见了他几乎都要绕道走,他在男生中也没有朋友。
机房里不允许抽烟,陆维坚坐在那里闷闷的,憋得实在难受,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吸足了一口烟,就好像铆足了劲吸上一口纯氧,心肺以及头脑顿感滋润,各种念头纷纷出笼,僵住的思路一下子通畅起来。
他想指望同学来帮他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这些人,别看一个个路子都挺野,却全都自私得不愿意为别人浪费0.5个脑细胞。靠白晓燕为他跑分配的事, 他也觉得难为情,白晓燕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个女神般的人物,他要努力做一些事情出来给她看,而不是动不动就跑去麻烦她。
在机房这一整天的时间里,陆维坚理清了思路,找准了方向,在抽完最后一根烟、按灭烟蒂那一刹那,今后的路就已经定了。
三
白晓燕疯狂地在这座城市里寻找陆维坚一整天,他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月经已经停了将近一个月了,白晓燕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她去了一家离单位很远的医院,生怕遇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