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那张桌曾经是全所最热闹的一张桌,全所最年轻的追求时髦那帮人个个喜欢在那张桌上登场亮相。现在不同了,因为耶利亚的原故没人再来凑热闹了。耶利亚想,自己又不是得了麻疯病,干嘛用这种看怪物的眼光看自己呢?可是她又没办法钻到别人心里去,左右别人的思想,她只有表现出一种超出常态的高傲来“以毒攻毒”,她是那么美丽绝伦,却又十足一副反叛女孩的神情,她目光冰冷,新理的发型从前到后统统只有寸许长短,显得怪里怪气。她用一种带莹光的口红化装,眼皮上涂着银灰色眼影。人们暗中对她指指点点,都说“你看耶利亚病得不轻呀”,“瞧她那样儿”,耶利亚渐渐与人群隔膜开来,成为一个孤人。
唯一与他亲近的人是管束。
管束三天两头往耶利亚工作的那座小白楼跑,在打字室一坐就是一下午,就像耶利亚出事之前老季的表现一样。耶利亚出院之后老季就没再来过,偶尔在楼道里碰上了,老季便很生硬地冲她笑笑,然后逃跑似地脚底抹油一下子就溜掉了。耶利亚觉得很肉麻,心想,好像谁要赖上你不放似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那样儿!耶利亚一想起他在这间打字室里的种种劣行来她就感到恶心,她想起他火苗似的红舌尖狗一样地舔来舔去,想起他摘掉眼镜时瞎猫糊眼儿满地爬那样儿,想起他赤条条地跑去接电话,缩头缩脑,脚尖点地,动作猥琐之极。一想起这些来,耶利亚恨不得用刀把自己的身体刮去一层皮,只有这样才能洗清自己对自己身体的厌恶感和嫌弃感。
幸好还有管束。
管束是年轻干净的,笑容里有一种单纯洁白的味道。管束的到来使耶利亚的心好像被人举着大皮管子结结实实用水冲了一番,从里到外又透亮起来。
“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我还嫌它不够短呢。”
“你那脖子上叮铃当啷挂了一串什么玩艺儿?”
“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看它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
“这就对啦。”......
他俩的谈话基本上遵循这种模式,一句一句简短而劲道,从不拖泥带水。好像在玩一种智力游戏,又像电影里修剪得当的精妙道白,话里有话似的。耶利亚已经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看了,一味我行我素,与周围的环境越发隔膜起来,能与她对话与交谈的只有管束一个人,真正关心她的也只有管束一个人。
但是,耶利亚与管束的关系也遇到了一定阻力,这阻力主要来源于管束的前任女友王定红。
王定红虽说受过严格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理工科教育,但女人的本性是很难被“教育”这种外在人工打磨方式给阉割掉的。王定红被嫉妒烧红了眼,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她不明白那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打字员到底有什么好?放着她这个堂堂的女研究生不去爱,而偏偏要爱上她?这个问题一直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那样缠绕着王定红,吃不香睡不着,直熬得两眼发花,嘴唇乌紫,皮肤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成干巴巴的毛孔粗大的桔子皮。王定红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油锅里煎熬着,而他俩却像没事人似的。
王定红决定采取行动:跟踪管束。
王定红跟踪管束的想法一但从脑海里冒出来,便像小苗破土而出一样不可遏制。她买了一双便于走路的平底鞋,走起路来像猫一样轻软无声,无论在所里还是在街上,王定红来无影去无踪,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幽灵。
有天中午,太阳在天空中白得晃眼,王定红穿着她那双软底布面的小白鞋走在没遮没拦的太阳地里,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得可怜,就像传说中的灰色小矮人一般,轻飘飘的没一点质感。那座小白楼在烈日下白得就要冒烟了,王定红觉得那仿佛是一座虚幻的楼阁,里面空无一人。她用力推了一下那扇玻璃门的黄铜把手,听到门里仿佛有人在笑,待她侧耳细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王定红是第一次到这座小白楼里来,楼道里的寂静和一扇接一扇紧闭着的房门使她感到不安,好像非法闯入别人的领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王定红什么也没看到,当她破门而入,想要抓住他们的时候,反倒扑了个空,他们根本没在屋里,打字室里空无一人,电脑开着,屏幕上没有一个字:一片空白。
王定红拿走了耶利亚桌上的一张照片,不是连镜框一起拿走的,而是把镜框背后的三颗小螺丝卸下来,抽走照片,留下镜框。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事后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在没用任何工具的情况下把那三颗深凹进去的、带有十字槽纹的小螺钉拆卸下来的。她把耶利亚的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伸长胳膊稍微拿远一点,眯起眼睛来仔细看了看,像在鉴赏一幅画的真伪。
正午的阳光使得耶利亚的面孔出现变形,她的眼睛忽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剌得王定红睁不开眼。王定红慌忙把那照片藏进兜里,然后把镜框放回到原处,把桌上的一切归了归位。
临出门,王定红不小心撞到那张打字桌前的红皮转椅,那张皮椅子便咕碌咕碌自动旋转起来,把王定红吓了一跳,以为有人来了,走到楼道里才知道,四下里静得发慌,只有阳光悄然落地的声响。王定红踩着一方又一方被钢窗框定进来的阳光急匆匆地往外走,这时候,她听到从楼上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出的鼾声,均匀的,细而缓慢的。她忽然也感到困了,就张开嘴巴无所顾忌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七
就在王定红拿走耶利亚办公桌上那张照片的那个中午,耶利亚与管束的关系也向前发展了一大步。那天中午他俩匆匆忙忙在快餐店吃了点快餐,然后就直奔一家专演文艺片的电影院。管束早早买好了票,是趁上午上班时间骑车出来买的。耶利亚从没在中午看过电影,心里感觉怪怪的。
吃饭的时候耶利亚喝了太多的饮料,一路上直想上厕所,可因为还没熟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所以耶利亚一直憋着没好意思说。电影刚一开始,耶利亚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对管束说:
“我得去趟一号。”
这趟去“一号”的结果就是:耶利亚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位子了。
耶利亚在黑暗中东冲西撞,像一头想要冲出包围圈的猎物,很多人向她发出“嘘”声,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继续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电影院里的超强立体声剌激的着人们的听觉系统,人们统统跌进幻境里去了。
五颜六色的光束在人们头顶上方扫来扫去,耶利亚面向人群站立着,和所有人方向相反。
她站在那里,个子高高的,但脸上没光,就像一条影子。她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于是许多人就喊了起来。
“让开点哎!”
“站远点儿!”
“干嘛呢你!”
......
嘈杂声中耶利亚终于听到有人高声大叫她的名字,她也高声回应,不管不顾地扑向对方。
那天下午他俩始终手拉着手,再也没有分开过。电影散场的时候,耶利亚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阳光下,觉得很不适应。两人漫不经心地沿着路边林荫道往前走,街道两旁有许多漂亮的店铺,店铺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走着走着,耶利亚忽然问侧过脸来管束:
“你说我真的快要死了吗?”
“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吧?别安慰我,也别隐瞒什么,我需要听到的是真话。”
“真话我记得我已经对你说了一百遍了,那就是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你的身体未出现任何异常。”
“可是大伙看我的眼光就像对待一个病人。”
管束凑近她的脸小声说:
“可我把你当成一个女人。”
耶利亚推开他笑道:
“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
管束把耶利亚送到地铁站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吹口琴的瞎子,大厅里布满了强打欢笑似的快乐的调子,一跳一跳的好像有许多小孩在楼梯上跳来跳去,却都是一些脏兮兮的看不清面目的孩子。耶利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每走两步就要回一下头,看管束是否还站在原地。
管束一直站在原地。
迎面从地铁底下上来的人都站在自动扶手电梯上,缓缓地像流水那样地往上冒。
耶利亚逆流而行终于走到了底。他俩一个站在上面,另一个站在下面,中间隔着数不清的楼梯和那个吹口琴的瞎子。有几个音符冒泡似地浮上来又沉下去,他俩的目光越过无数档楼梯粘连在一起。
耶利亚转身又踏上往上走的自动扶梯。管束张开双臂迎她上来,耶利亚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而复的欣喜。
“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耶利亚说。
耶利亚发现自己的照片丢失,内心十分恐惧。她拉开抽屉寻找其它东西,发现抽屉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单单丢了打字桌上摆放着的一张照片。镜框里变成了一张白纸,耶利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想,肯定要出什么事了。
可是,几天之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以说是风平浪静。生活中唯一的一个小插曲就是,耶利亚听开电梯的那个女人说,上回中煤气而死的那个女人的死亡原因终于调查出来了。“是自杀。”开电梯的那个女人满脸严肃地说。
耶利亚和管束是分两趟电梯上到十五层的。开电梯的那个女人是个多嘴婆,东家长西家短谁跟谁正闹离婚谁跟谁没领结婚证就同居她比当事人自己都清楚。耶利亚每回把管束领回来都像是做贼。
“我先上去,你等五分钟之后再上来。”
耶利亚怕开电梯的那个女人嚼舌头,每回都跟管束分头行动,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据说那个独自女人的死就跟开电梯的那个女人嚼舌头有关。
呀,你们不知道吧,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她家找她玩。”
开电梯的女人一说起这些来眼睛就发亮了,她张开一张喷壶嘴,在狭小而又空气污浊的空间里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喷射,人们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小雨点丝丝缕缕落在脸上,还不好意思当面擦掉。
耶利亚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可是,她已被一种神秘射线射中的事已在群众当中流传开来,并且传得神传其神,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耶利亚变成了人们传说中的神秘人物,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再加上她怪异的装束、修长的双腿和理得短短的头发都显得跟别人不一样。耶利亚有时就想,也许射线的辐射还远不如人嘴“辐射”杀伤力大呢。她以为她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可不知怎么这话竟从她嘴边冒出来了。开电梯那女人当时眼都直了,用看疯子的眼光盯了她好几秒。
门开了,耶利亚走下电梯。
身后那个开电梯的女人站在电梯门内看她,似乎要把这个怪人的五脏六腹全都看看清楚似的。
耶利亚走进家门就开始脱衣服,轻飘飘的上衣,棉软下坠的裙子,带绯边的内衣还有蝉翼一样薄的袜子,横七竖八剥了一地。管束进门的时候耶利亚已经换了长长的深褐裙子,客厅里放着一首柔曼凄迷勾人心肺的舞曲。窗帘已经拉上了,深色的窗帘挡住了傍晚还很明亮的光线,屋间里点了三支过于细小的蜡烛,烛火只有蚕豆大,在风中显得轻飘飘的。耶利亚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轻巧、单薄,她每动一下胸前两串长挂链就发出相互磨擦的细微声响。管束搞不懂她身上什么地方在响,就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问她:
“是什么在响啊?”
“你说呢?”耶利亚稍稍偏过一点脸来轻轻对他道:
“跳舞吧?”
耶利亚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来给他攥,他却绕过那只手把她整个人囫囵吞揽进怀里。
“又快到你体检的日子了,”管束说,“还是我陪你一块上医院吧。”
“我不去,”耶利亚说,“如果我真的快要死了,那我可得抓紧时间好好玩一玩。”
耶利亚把脸埋得深深的,沉醉在一种情绪里。耶利亚看到墙上自己的影子与管束的影子一会儿连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她把脸更深地埋在他胸前,体会到一种伤痛与依恋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这时候,音乐里忽然挑出一根尖细而又有些歇斯底里的高音来,在他们头顶萦绕盘旋。管束把手一点点地插进耶利亚的衣服里去。
“去吧,我陪你。又不疼又不痒的,只不过是对你的身体做一些数据分析。” 耶利亚一把把他推开,道:“横竖折腾的不是你,所以你才不疼不痒。”
“可你总得相信科学吧?”
“我相信天命,人该活多久老天自有安排。”
管束也不与其争辩,而是裹挟着耶利亚在光线暧昧的空间里缓慢旋转。只有他明白那种可怕的Q射线对人体的危害, 人体很可能存在着一个像旋钮一样的可供旋转的“生命开关”,而人类对人体自身的认识尚属幼稚阶段,“无知的全部疆域并没有画成地图:目前我们只有在探索其边缘”。这是英国物理学家伯纳尔说过的一句话。管束现在正在思索的是一个也许会令全世界惊讶的新问题:耶利亚经过Q 射线的照射,会不会在满足的特定条件的情况下,恰恰打开了她的“生命开关”,把她的生命节律放慢了?
这想法把管束本人都吓了一跳,他想要真能那样的话人岂不能长生不老了吗?这似乎比“克隆术”对人类具有更实际的意义,试想,如果“Q 射线理论”当真成立的话,那么不久的将来,人们就可以像去打预防针那样去照射Q射线, 从而把自己的生命开关“拧”慢一点,使寿命延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