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若手里拿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电话该打给谁。她刚洗完澡,身体清爽而又空洞,想打个电话跟什么人聊聊。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就是这会儿从电话里钻出来的,海若觉得她并没有按错任何一个按键,可那名男子的声音不知为何就在她的电话线里。
“喂,你是海若吗?”他说,“我是章岩呀。”
又说:“你怎么不记得我啦?咱们一起吃过饭呢。”
海若愣愣地捏着电话,眼前一片茫然。丈夫罗尔在七点零五分准时打来电话,说研究所要加班。丈夫如果回来晚,一定在七点零五分打来电话给她,一分一秒都不会差。
罗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精确而缜密,他总爱在大大小小的记事本上密密麻麻记上许多字,那些字小得像蚂蚁,海若看两眼就会头昏,所以他的事情海若极少过问。罗尔的研究所离家很远,有时加班他就干脆住在单位。罗尔他们单位对技术人员很照顾,给他分了一小间房子用于中午休息。罗尔要是不回来睡,便打电话回来告诉海若。
海若在结婚以后才发现,她跟罗尔根本就是两种人。海若在一家出版机构当编辑,工作时间很自由。罗尔的研究所却一天不仅要干满八小时,还要经常加班。这使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有了距离,一个要早睡早起,一大早赶班车去单位上班,另一个睡到中午12点,然后慢悠悠地起来喝咖啡。
生命的质量比长短更重要。
海若想。
陌生人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海若忽然之间觉得耳鸣,好像耳膜被什么东西压迫,一阵一阵失聪,男人的话被截成一段段的。海若通过声音想像这个男人的长相,她把她所认识的男的想了一遍,最后把他们中的一些有特征人的眼睛、鼻子和嘴拆了下来,分别安在这个叫章岩的男人脸上。
章岩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可能记不起我的脸来了。”
海若说:“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章岩聊起半年前电视台组织的一次活动,海若隐约记得一些片断:座谈会、西餐厅酒吧、凌乱的晚餐、人名对不上面孔的男女,海若的女友邓柔跳上圆桌跳舞,所有的人都像被火点燃一般,原地扭动起来。邓柔超级丰满的胸脯随着重金属音乐的节奏差一点从黑色弹力背心里跳出来。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火爆极了,海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那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她弯弯曲曲的肠子直抵阴部,那个地方由于酒的到来而变得格外敏感,深奥而又虚空,她希望那些火舌般狂舞的影子能进入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空荡荡的身体填满。
后来有个男的向海若走过来,就像梦境中的某些片断,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在嘈杂而又强劲的音乐声中,空气中所有的东西都在上下跳动,男人的脸像气体一样无法确定。在黑暗中,他好象随手塞给海若一张名片,然后,他就消失不见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海若回家,那张名片竟然变成一张白纸,是方方正正带圆角的白纸,上面没有人名,也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些精致的暗纹,在灯下闪着银粉一样的光亮。
邓柔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条带银光的短裙,所有的目光都被那条短裙吸引了,人影变成火苗一样弯曲晃动的形状。
海若坐在一张手柄弯曲的木椅上,感觉很空灵地飞起来。
二
地铁站里人很多,海若站在固定位置上等车。来往的人每天都像是同一拔,今天和昨天并没什么区别。早晨上班的高峰时间,地铁的班次很多,车很快就来了,车门裂开来,一些人从里面急匆匆地跨出来,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些人擦着车门快速挤进去。
海若站在靠门的地方,看到车窗上自己有重影的脸,那张脸看上去就像另外一个女人的脸,海若记起昨天夜里那通电话来,她还是想不起那个叫章岩的人到底是谁。
海若不需要每天坐班,但有的时候单位里有事,她也得一大早赶过去。她的工作就是这样,忙一阵闲一阵,闲的时候就和邓柔大白天去坐咖啡屋,隔着玻璃看别人忙忙碌碌。
邓柔最喜欢一家坐落在巨型商厦底层的环境很隐秘的咖啡屋,不知为什么,每次去都只有她们两个人。男服务生殷勤地递过单子来让她俩点咖啡,邓柔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说了两种,好像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别的什么重要事情似的。
每一次喝咖啡邓柔都会谈到一个男人。邓柔独身。海若在地铁车厢里看到一个女的长得很像邓柔,但她知道现在这个时间邓柔不可能出现在地铁列车上,她此刻一定甜蜜地躺在被窝里,或许还有哪个男的的胳膊给她当枕头,她睡得正香呢。
三
与作者早石约在上午见面。记事本上写着9:30分字样,可是,9:05的时候,敲门声就不紧不慢地响起来。海若说进来,海若话音未落,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此人是个大高个,背一个很大的行军包,风尘扑扑的样子。
海若想,这个人大概就是上月寄来一大包稿子的早石了。海若又想,这个人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海若愣神儿的样子让来者略感尴尬,他嘴角微微往一边歪了一下,想说句什么,可又把那句话和唾沫一起咽了下去。两人正愣着,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三五个同事如潮水般一下子涌进来,把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塞得满满的。他们高声说着话,好象在谈论一件相当兴奋的事情。海若借机站起身来,把客人引进一
间小会客室。
他们在荷花形的沙发上坐下来。
“喝不喝水?”海若想起什么似地问。
“哦,不喝。”
“我给你倒一杯吧。”
海若从塑料袋里拿了一只纸杯在饮水机的龙头下接水,由于水接得太满,海若在端过去的时候水了一点在裙子上,水很快顺着裙子的布纹洇染开来,出现一个奇怪的形状。那一块湿了的裙子,冰凉地贴在大腿上,每动一下都有感觉。
谈到那部书稿,早石显然有些紧张,他用那样一种目光看着海若,好像一个有罪的人在等待法官最后裁决。
这是一部奇书,但是----
千万别说但是
你让我把话说完
但是,我不想听到“但是”----
房间里那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使海若觉得怪异,她明明不想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可那个真实的自己却毫不掩示地在那儿夸夸其谈,否定别人几年的心血之作,海若觉得很难受。但她又不得不说实话,闪烁其词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使根本没有希望的作者对他们出版社还留有一丝希望。
他们总说“那我回去改改行吗?”
听到这句话,海若心里会更难受。
没想到早石说的却是:
“我的书一个字也不能改。”
上午的阳光在他们脸上以很慢地速度移动着,中间有很长时间的断裂,两个人都感到无话说,又好象有千言万语要说。小客厅的外间,就是大办公室,隔着一道木门板,那边不时有嘈杂之声或者暴笑传送过来。
他们被排除在热闹之外。空气像一小片温水似的,把他们包在里面,他们很静,但这种安静是很舒服的,刚才的尴尬和僵涩如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人轻轻一抽就不见了。
四
罗尔在他的书房里抽烟的时候,电话铃嗡嗡响起。海若有个直觉,这个电话非同一般,所以她加快脚步到客厅去接电话,结果却使她失望,是那个几天前在电话里莫名其妙出现过的章岩,海若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可惜那人一直没来电话。
放下电话,海若回到沙发上去继续看电视。刚才那个台的节目已经完了,海若看到洗发水广告、可乐广告、手机广告,她一下一下用摇控器把这些广告调过去。在调了许多个台之后,海若才明白自己并不真想看电视,她只不过是在打发时间罢了,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那个男人的影子。
早石是在中午离开他们办公室的,拿走了那堆手稿。现在用钢笔和稿纸写东西的人已经很少了,早石说用钢笔他也能写得很快,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他那飘忽不定的神情似乎很能吸引女人。海若早早地睡了,被窝里有点凉,海若卷紧被筒一直在想,电话里那个自称是章岩男人到底是谁,他和早石会不是就是同一个男人......这些问题乱轰轰的,棉絮一样地塞在海若脑袋里,她昏沉沉地睡过去, 直到有人抚摸她的后背,她才模模糊糊有了一点知觉。
屋子里很黑,看不清楚那个男人的脸。
海若不想看清,只想把他当成那个名叫早石的男人。他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移动得很慢,他那细腻的、点点滴滴如黄金般的抚摸,使海若一下子迷醉得很深。
她在水草里漫浮;
他是刺伤她的刺;
他是弄痛她的棍棒;
他是药片,使她想飞;
她紧紧地抓住他,她说你别走;
害怕。害怕。害怕......
灯亮了,是淡紫色的莹光,海若在莹光中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尖叫声如一把锋利无敌的小刀,从海若晶莹的牙齿中间飞射出去,射向那个陌生男人的脸。
男人说:“你别喊呀,是我呀。”
男人说:“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早石呀。”
男人在慌乱之中不知怎么又摸到一处开关,再拧亮一盏灯,屋里的一切都原形毕露了。
赤裸的男人体和女人体让海若觉得难堪。她抓过一条淡黄的薄被盖在身上,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感到一丝安全。
早石说:“你丈夫已经有一星期没回来了,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说着他又靠过来抱住海若,把手试探着伸进薄被子里去。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浓障般的迷雾重新弥漫开来。海若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雾气中很缓慢地倒下去,然后,所有的抚弄都集中到了中心地带,那个地方着了火,紧紧地夹住男人的手指,身体随着男人手的节奏柔软蠕动,液体在下面清亮有声。
五
男人走了以后,海若突然感到后怕。罗尔的目光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跳出来,醉醺醺地盯着她。海若忽然跳下床噼啦噼啦打开家里的所有灯,在雪亮灯刺眼的光线下,海若羞愧地看到被揉皱了的床单和床单上黄巴巴的一团。她以为罗尔马上就要回来了,她疯狂地收拾房间里的东西:地上的小纸团,被碰洒的烟灰缸,还有那只被废弃的湿漉漉的用具。她想罗尔就快要回来了,他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工咚工
咚地就在门外楼梯上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呢?临睡前海若好象看见丈夫在他半开半闭的书房里吸烟。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吗----早石说罗尔已经有一星期没回家了。
早石临走前还附在海若耳边,告诉她一个秘密,他说:“我就是章岩,章岩就是早石。”
六
“哎,你气色真不呀!”邓柔说,“我给你找的那个家伙床上功夫如何?”
邓柔新烫了一个满是小卷的“拖布头”,摇摇晃晃出现在海若面前。在邓柔出现的前一秒钟,海若还以为她和章岩之间会有一段美好而浪漫的爱情,可是现在,邓柔的话粉碎了她的想法。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她在捉弄自己,她要用事实告诉自己所谓的爱情是不存在的。海若当时正吃一只两腿叉开、肌肉发达的田鸡,这道菜的名字竟然叫“花蕊与蛇”。
“花蕊与蛇是什么意思呢?”海若喃喃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