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兵进门的时候,脸上被一道深灰色的光线褶了一下,显得仿佛凹下去一块,他的眉心在常态的时候也是微微有些皱的,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总觉得他有什么心事,海蓓看到冷兵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觉得发冷,从胸口一直冷到手指尖,指甲变得像一块块没有生命的白色玉石,方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海蓓把自己的指甲放到大理石地板进行比较,她看到了一些纹理相同、光泽近似的平面。铺这种大理石白地是冷兵的主意,他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似的居然喜欢这种白色,海蓓眼看着他把新家的客厅变成一块巨大的冰面,她心里同时也结下了一块冰。
“回来啦?”
海蓓端出两个冷盘放到桌上,问道。
冷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公事包,转身进了厕所。
玻璃门内传出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击陶瓷器皿所发出的响动,这种响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停止,紧接传来更大的哗啦啦的声响。
“洗手吃饭吧。”
海蓓隔着玻璃门对丈夫说道。
冷兵洗了把脸出来,脸色好了些,他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人显然变得轻松了一些,他坐到桌边等待吃饭,手里有张报纸被他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两人对着一盏灯面对面坐着。灯是金属黑色灯罩,用螺旋形的黑色电线从屋顶吊下来,在餐厅里组成一块三角形的光区,海蓓觉得这光区就像一道看不见的罩子,把她和他罩在里面。他们面对面吃饭,她问他一句什么,他就那么潦草一答,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说话像电报一样节省,从不多说第三句话。
“单位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
“你们处里没什么新闻?”
“没有。”
“你多吃一点菜。”
“嗯。”
对话到此结束,冷兵要端着碗进去看“新闻联播”去了,每晚七点,“新闻联播”是冷兵固定的功课,当中央电视台的报时钟“嗡”地一下跳到七点,冷兵也会抱着饭碗“嗡”地一下跳到他那固定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海蓓用筷子拔着被冷兵搛乱了盘子,那些红绿搭配合适的菜都是海蓓花了心思才做出来的,可他连看都不看,匆匆忙忙搛了几筷子就走,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海蓓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喝汤,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响,但还是没有掩盖住那种奇特的声音,它响一阵、停一阵,响响停停,听起来十分奇怪,海蓓从没听过这种声音。
制造那种声音的小动物似乎躲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当人们不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尽情欢娱,用身体一拱一拱地弄出些响动。它似乎很有灵性,又像在跟这屋子的主人捉迷藏,你一旦注意到它,它就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那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用嘲讽的眼光望着你,它好像看到你停下筷子、停止咀嚼扭转脑袋东张西望,它也发现你这种张望是徒劳的,你根本不可能看到它,而它却踞高临下俯视着你,把你控制在它的视线之下。
电视新闻的声音仿佛飘荡在另一层面之上,与正在喝汤的海蓓格格不入。海蓓喝了一肚子汤,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刚才那小动物好象钻进了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冷兵,你还要菜不要啦?”
隔着两道门,海蓓的声音传过去。
“不要了。”
反馈回来的声音比生菜还要生硬,“不要了”,他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说多了浪费唾沫似的。海蓓乒令乓啷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一边等着冷兵把吃过的空碗送回来。
他没来。
他在看新闻。
空碗搁置在手边,一切看上去理所当然。
二
关于“第三者隐性存在”问题,是海蓓从办公室的同事美鱿嘴里听来的。美鱿长得腰肢纤细,胸部鼓涨涨的,不知她是采取了什么办法达到这种效果的,无论走到哪儿,她都骄傲挺着她的胸,有点雄纠纠气昂昂的劲儿。
美鱿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美丽的隐性第三者”,美鱿在单位没评上职称,因此她就自做主张,给自己授予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职称”。美鱿是海蓓最要好的女友,她们无话不谈,常常涉及到一些私密性的问题。
“他有家,有孩子,但我们很好。”
美鱿坐在办公室的大绿铁皮柜前,很坦然地对海蓓讲述着她与情人的故事。
海蓓不知道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是否也存在着这样一个跟冷兵好的女人,他们不谈婚姻,没有结果,就只是单纯地“好着”。这想法使海蓓感到有些害怕,如果真存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话,那么冷兵的一切冷淡表现统统可以得到解释。
美鱿告诉海蓓,她与情人是利用中午做爱的。
就在美鱿说这话的同时,办公桌上的电话不紧不慢地响起来。海蓓与美鱿同时伸手,但还是美鱿抢先一步抓到听筒,两个女人会心一笑,美鱿小声道:“可能是我的。”
电话果然就是找她的。
美鱿陷入另一种幻境,在电话里哼哼叽叽,说着又软又粘的甜话。海蓓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她和她那位神秘情人在一起时的样子。
放下电话,美鱿就拿了一个装化妆品的小包去了卫生间,留下海蓓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海蓓工作的单位是大机关里的一个小部门,负责管理一些保密资料,平时事情不多,但生活实在有些单调。“保密室”的编制是三个人,除林海蓓和易美鱿之外,还有一个常年泡病假的小伙子小秋。传说小秋在外面跑生意,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辞职。
小秋的座位就长年累月地空着,办公桌上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政治学习辅导材料、保密守则、旧报纸、过期杂志之类)。 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男的不来上班,海蓓和美鱿不仅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反而觉得自在。遇到需要蹬高爬低的活儿,美鱿便会挺身而出,扮演一个小伙子的角色。大扫除的时候需要擦日光灯管,美鱿就搭着两层椅子往上爬,海蓓站在下面一个劲儿地喊“小心”,从下面往上看,海蓓看到了美鱿裙子内部那条颜色好看的纯棉内裤。
跟美鱿比起来,海蓓觉得自己倒更像个没丈夫的女人。
美鱿到卫生间去化完妆回来,就像换了个人。她的气色显得好极了,嘴唇的形状被描绘得精美绝伦,每一个山峰,每一个拐弯都不放过,精雕细刻,她对工作可从来也没这么精细过。
一个要去约会的、香喷喷的女人出现在海蓓面前,海蓓有些自惭形秽,海蓓觉得自己的婚姻不过是一个空壳。
三
漫长的中午海蓓不知如何渡过。
美鱿接到情人的电话约会去了,把她一个人留下来。
窗台上有一棵半死不活的小蔫花,自从海蓓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她记忆中这盆小蔫花就存在着,可几年下来它一直都没有长大,没长大也没死,就那么半死不啦活地撑着、熬着。
阳光从窗子外面像水那样漫溢进来,照在那盆小叶子的花上,叶子呈半透明状态,被阳光一照,脉络清晰可见。海蓓此刻的思路就像那些四通八达的植物脉络,通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
电话就在手边。
海蓓决定给丈夫打个电话。
海蓓从不在中午给丈夫打电话。
今天是个例外。
电话通了。长音,长音,长音。无休止的长音,对方电话没人接。
海蓓大脑里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像一些剪接不成功的电影镜头,顺序颠过来又倒过去,望着这一幕幕或许是虚构或许是真实的画面,海蓓觉得心里倍受折磨。
下午美鱿回来上班,头发上沾着好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海蓓懒洋洋在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在人家洗澡了啊?”“当然啦,我们做了全套。”美鱿推着肩上湿漉漉的卷发心满意足地说道。
“全套”是什么意思呢?海蓓没好意思多问,拿只笔在一张白纸上胡写乱画。她想像着美鱿在那个男人怀里一遍遍地撒着娇,而男人的脾气显得特别好,男人只有对中午这个女人脾气好,到了晚上脸就变成铁板一块,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一天中午,美鱿的情人请美鱿吃饭,美鱿非拉海蓓一块去不可,算是一种炫耀吧,海蓓倒也真想见见那个被美鱿讲述过一千遍的男人。他们在一家挺有名的火锅店门口会合,男人并不像美鱿描述得那么有味,但也确实挺不错的,而且礼数周全,把两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女人照顾得好好的。
美鱿管那个男人叫老范。他俩一上来就在海蓓面前表情“情景喜剧”,你摸一下我的大腿,我动一下你的头发,恩爱得不行。海蓓坐在一旁闷头吃菜,不想当他俩的爱情观众。他俩看着对方的眼睛相互直放电,搞得海蓓夹在中间只觉得自己多余,恨不得变成隐形人才好。
“怎么样?我的那位人还不错吧?”
“不错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你老公。”
海蓓在办公室里不咸不谈地回敬美鱿。
美鱿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当我老公呀?现在的男人我算看透了,一个个全都是在家里蔫不啦叽的主儿,到了外面就全都活过来了,话比谁都多,所以啊,我觉得还是当情人的好。”
海蓓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两人闷坐到下班,时间过得可真慢。
四
老范背着美鱿给海蓓打过一个电话,搞得海蓓很紧张。那天美鱿被上司叫去谈话,办公室里只剩下海蓓一个人,隔着玻璃窗她看到窗外有一群乌鸦在飞,这种全身黑毛的鸟正张开它们金属般的翅膀朝着海蓓坐的地方俯冲下来,海蓓觉得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好象突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蓝天直接裸露在外,黑色的鸟大片地冲撞过来,就在海蓓准备闭眼睛的同时,电话铃响了。
海蓓把电话听筒紧贴着脸,似乎用这个动作抵挡来自外界的压力,然后,有个低沉的男声慢慢地从听筒深处冒出来,你好----,他说你好,他说话的腔调慢悠悠的,海蓓的眼睛一直盯着玻璃外面那些鸟。
“还记得我吗?”他说,“我是老范呀。”
“老范?”她说,“哪个老范?”
“你还认得几个老范啊,我就是那个老范嘛。”
他始终不肯提美鱿的名字,要是他一上来就提美鱿的名字,海蓓就不至于想不起他是谁了。
海蓓终于想起来他是谁。
海蓓说:“美鱿出去了,你呆会儿再打来吧。”
老范说:“干嘛呆会儿,就现在,我就找你,中午有空吗?”
海蓓的脸上有些发烧,她弄不清是自己太落伍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自己最好朋友的恋人怎么能忽然之间调转枪口冲着自己来呢?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跟她说吧。”海蓓抢先切断电话,她以为这样一来就把那个男人关在她视线之外了,可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老范似乎长着一双能看穿一切的透视眼,他的电话常常在美鱿不在办公室的时候突然袭击打进来。海蓓对他的电话防不胜防,他的出现是毫无规律的,忽东忽西,有时在早上一上班趁美鱿出去打开水那么一会儿功夫,老范的电话就来了,而当美鱿拎着开水瓶回来,他正好把他要说的话讲完了,恰到好处地“嘎哒”一下挂断电话,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种电话在海蓓耳边重复出现多次之后,海蓓觉得有必要跟这个名叫老范的男人谈谈了。
终于有一次,海蓓在电话里答应了老范的约请,那段时间美鱿正在外地出差,海蓓想趁机把事情解决了算了。
五
城市的大雾直到中午仍未散去,据说有一半原因是因为秋天特殊的气候所致,另一半原因是因为大气污染。在一个雾天与别人的情人约会,海蓓的心情极为复杂。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去见老范是为了了断,这可不能算什么约会。找到了支撑她去见老范的理由,海蓓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在中午去赴约之前,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去洗手间梳妆打扮了一番。
冷兵对她的穿衣打扮一向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木然态度。
海蓓包里一直放着一管不经常用的口红。
镜子很窄,脸被拉得有些瘦长。洗手间里没有人,四周弥漫着卫生间清洁刺鼻的香味儿。海蓓用梳子梳理她的直长发,从头顶一直梳到胸口。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冷兵正站在另一个角度凝视着她。菱角形的红色嘴唇在镜子里出现,造型显得很是夸张,色也重了,海蓓用手抹抹,擦了重画。
这时候,进来一个上厕所的女的,跟海蓓不熟。她关到小门里去一会儿就出来了,站在海蓓身后等待洗手。
海蓓很不自然地侧过身去,让她先洗。那女的顺势盯了正在化妆的海蓓一眼,这一眼真要命,海蓓觉得那人把她的五脏六腹全都看透了。女人走后,把那种刀子一样的目光留了下来,割得海蓓的皮肤咝咝做响。
蓝紫色的雾霭把大厦包围起来,大厦周围的景物全都不见了,办公大楼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岛屿。海蓓站在窗口往外看,窗外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海蓓犹豫着该不该去赴约。
老范领着海蓓在大雾弥漫的中午在狭窄胡同里穿行。
左右两旁是青灰色的墙,海蓓觉得这景象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努力回想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自己与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道路越走越荒凉,两旁是越来越狭窄令人窒息的高墙。
“你今天真漂亮。”
有个声音从浓雾深出传过来,然后他又说了些什么海蓓一句也没听清,她深一脚浅一脚像就走在梦里,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
前面终于出现了两盏雾的眼睛的小红灯。
“到了。”
海蓓听出老范声音里有些兴奋,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心里说总算到了。
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中餐馆,小而精致。服务员穿着半古代的衣服走来走去,茶碗很小,海蓓一口喝干一盅茶。
“我是来----,我是来跟你说清楚的,美鱿她----”
有一只手轻轻扣在海蓓的手背上,说道:“哎,咱们今天不谈美鱿。”
海蓓缩回那只手低头吃菜,她不敢抬起头来,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老范只是吸烟,不动筷子,海蓓觉得自己跟老范还没熟到可以劝菜的份儿上,况且,又是人家请她吃饭,自己要是反客为主显得多傻。
老范宽厚的手掌握着一双深紫红色的筷子,与筷子的比例比起来,他的手似乎大了一号。
“吃菜,吃菜。”
他态度宽厚温和,好象他们之间并不陌生,而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海蓓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
六
饭后老范淡淡地说了句,他家就在附近,问海蓓愿不愿上去坐坐。
海蓓觉得自己好象中了蛊似的跟着他走。他上楼,她也上楼。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他们走进一套布置讲究的房间,暖色调的窗帘桔黄和红色相间大面积地侵入海蓓的视线。
海蓓在沙发上坐下来,听老范一边泡茶一边淡淡地谈起他老婆的一些情况,他说他老婆在郊区的电子研究所上班,每天很早就走了,晚上很晚才能回来。海蓓想这大概是给她一点暗示,说她是安全的。安全又能怎么样呢?海蓓自己骗自己,反正我跟他又没什么。
舒服的红沙发陷进去很深,这是一个二人沙发,似乎是专为恋人设计的,老范在身边坐下来的时候,海蓓忽然想到不知道现在冷兵在干什么,另一只双人沙发出现在海蓓眼前。老范的手搭在海蓓肩上,就那样搭了一下,似乎又觉不妥,于是很快将它拿开。为了掩示尴尬,老范起身去开电视,一边说昨天朋友送来一张新影碟,他还没来得有看,不如两人一起看吧。
老范放上一张碟,然后坐过来跟海蓓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