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刺穿一切,锋利而可怕,你怎么能摆脱它?
---- [美国]乔伊斯.卡洛尔.奥茨
一
红泥不是在镜子里发现她的脸左右不对称的。红泥对镜子一直有一种既渴望又恐惧的心理,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镜子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无论你走到哪里,都逃不掉镜子的跟踪。
商场的廊柱上装饰着耀眼的镜子,路过的人一一被镜子捕捉进去,镜子是一些阴险的眼睛,它们是冷的,阴性的,有记忆的。红泥走路总是躲着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子,镜子却像有脚似地跟着她。早上一睁眼,与床平行的那排衣柜上开始出现房间里一天的景象,被褥是凌乱的,绛红色的踏花被上镶着一道细细的深蓝滚边,那道细细的像用毛笔画出来的边沿着令人意想不到线索迂回前进,它扭曲而又复杂,时儿隐没于浓红深处,时儿又跳跃于红色之上,红泥从镜子里跟踪这条线,跟着跟着就迷了路,镜子里的景象是靠不住的。
红泥从镜子的迷乱幻像里钻出来,蓬着头发到卫生间去刷牙。
血迹从牙齿缝隙里渗了出来,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有血。
红泥咕噜咕噜把那些带血的泡沫吐出来,一丝丝的凉气就像抽丝那样往外冒,红泥拧开水龙头,把凉水撩在脸上,用手揉着。这时她才敢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咧咧嘴呲呲牙,把脸左转转右转转,又把左右两边的头发拎起来看看,像是要确认什么。
那间带玻璃镜子的卧室是丈夫古德的得意设计。房子刚装修的时候,古德用专业绘图笔在A4的图纸上绘制蓝图,七七四十九,一共画了四十九张图,把未来新家的角角落落全都用三视图的方式正、侧、俯精心描绘一遍。
那时红泥的心里是踏实而安定的。
红泥并不是喜欢节外生枝的女人,当她第一眼望到古德,她便感到心里出奇的宁静。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她渴望了多年的,耳边的不断争吵的声音只要她凝住神想听,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便交替出现,这种声音就像红泥生命中永恒的无法抹去的主题,而逃离这种主题又成为红泥为之奋斗的另一主题,红泥想,躲进古德平静的屋沿下,也许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红泥决定嫁给古德。
他们只见过三次面,手都没有拉过一下,嫁给古德的想法就已在红泥心里生了根。嫁给古德就可以逃离那种忽大忽小争吵的声音,让自己长期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弛一下。红泥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像长期过度紧绷着的橡皮筋,即使松开它也很难复原了。
古德是一个严谨的没有什么笑容的男人,这类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在于,在没弄懂他之前你感觉他是高深莫测的。
古德就显得高深莫测。
古德的脸出现在镜子深处,面部表情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恋爱一直是在这种看不太清楚的状态下进行的,礼貌而又客气,关系进展适度。红泥觉得古德就像一个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异国绅士,无论如何你跟他的生活是有距离的----在离他最近的时候(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他的器官已进入你身体内部),你仍能感觉得到他的远。他那薄薄的嘴唇如同贴了封条,一张紧闭着的嘴永远比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叫人害怕。
古德对于性的态度也令人琢磨不定,他们在恋爱中始终没有过激行为( 这显得有点怪),只是有一天(大约他们认识了已有五个月之久)晚上,事情有了一些变异,古德那薄薄的紧抿着的嘴唇稍稍有了些许松动,就像一块封闭多年没有开启的酒瓶盖子,那道裂缝给红泥留下了深刻而古怪的印象。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古德到红泥住的小房间来看她,那时红泥已从家里搬出来,在单位暂借了一间房子住。她人虽然搬出来了,可心仍是静不下来,一男一女争吵声从墙壁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像一盘永不消失的磁带,一遍遍重复循环,令人不安。
古德坐在床边,尼龙蚊帐半遮着他的脸。古德说什么声音我怎么听不见。红泥说只要就用心听就能听得见。古德屏住呼吸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来脸对着红泥。
红泥感觉到古德越来越快的呼吸,她的胸脯也起伏得厉害,她以为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因为他的手已麻利地将她的上衣剥去,下身也只剩下一条又短又窄的裙子,两条腿交叠在一起,显得像商店玻璃橱窗里的假肢。他的手沿着那两条光滑的腿缓缓移动,红泥感到从末有过的润滑感,她渴望他继续,渴望他的手进一步走向深入,果然,他开始摆弄她身上那条又瘦又短的窄裙,他的手指灵活而又轻柔,正是红泥想要的。
然而,古德把红泥脱光了之后,并未把她怎么样。这件事一直像悬念一样存留在红泥的记忆里,至今并未解开谜底。
古德的抽身离去给红泥留下了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
不久,他俩组成一个新家,空洞在新房的某一个地方以隐蔽的形式存在着。
卧室里的那排穿衣镜一共有三块玻璃,每一块都镶在柜门表面,当拉开柜门拿东西的时候,那块镜子就会随之转动,银亮的光线便如液体般地泼洒出来,在瞬间光亮四溢,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镜子是一种神秘的液体。
红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地躺下去,她看到自己浸泡在这种液体里,冰冷彻骨,而和她同睡一张床的古德却安然无恙,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透明纸隔着,互不相溶。
二
菲力是红泥他们部门新调来的一个中等个男人。
红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红泥他们办公室很大,有三十多人同时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办公,红泥的后脑勺顶着一台电脑的屁股,那台电脑从早晨一上班八点钟就开着,一直要到下午五点钟才能停止,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是个工作狂。
红泥很想看到工作狂的脸。
那从早到晚顶在后脑勺上的嗡嗡声搅得红泥心烦。她是那样讨厌自己的工作,每天一大堆文件报表堆在眼前,越积越多,上司一看到下属桌上摆着很多东西,他潜意识里就有一种满足感,觉得大家都没有骗他,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在一个三十多人的大办室里干活,红泥觉得人和机器是没什么区别的,和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电脑、台灯一样,你也是一件办公家具。
菲力的电脑屁股顶在红泥的后脑勺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红泥从未见过菲力的庐山真面目,他每天一来便往属于他的那个格子间里一钻,脸被电脑挡去一半,露些头发在外面。红泥有时用余光看见那些头发,就想,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呢?
红泥的单位有个奇怪的习惯(这个习惯大概是从第一把手那儿产生的),就是上班、下班以及工间操时间都要准时准点打铃,如同小学校一般。铃是自动系统控制的电铃,如遇停电便会乱了顺序,疯狂地、没有理智地乱响一气,这时如果上班迟到倒可以混过去,因为电铃还没响,在这个单位里一切以电铃为准。
那种刺耳的、让人一惊一乍的铃声把红泥的听觉系统全都搞乱了,她常常把早晨的闹钟跟上班铃搞混,又把工间操的铃声当做下班铃,拎起小包就往外走。
“你错了。”
那人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把红泥吓一跳。
“你错了。”
那人从电脑后面露出另外半张脸来,将刚才那句短语又重复一遍。
红泥看见那些浓密的头发与一张面孔相衔接,而在印象中,红泥以前一直给此人安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张脸。这种发现很奇妙,因此红泥就多看了此人两眼。
从办公楼的窗口往下看,水泥操场上有一个乌鸦样的人影,那是每天练习倒退着走路的老女人原子。原子一辈子都在这个单位上班,据说还有几个月她就要退休了。又有一种说法是,领导已找她谈过,让她走,可她还死赖着不走。“死赖着不走”这句话是很伤人的,不知原子知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这样议论她。
原子和红泥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上班,但她们几乎不说话。见面最多彼此对视一眼,双方都觉尴尬,便急忙把目光调向别处。原子每天中午在水泥操场上倒退着走路,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一步一个坑,其实地是平的,可她看上去却像是在走台阶,身体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影子被自己的脚步一下下地踏着,影子和黑衣连为一体。
原子给办公楼里的每一个女人以无形的心理压力,她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谁也逃不过像她那样的下场:淹没在毫无意义的琐事当中,一天天地变老变丑变得没人理。
原子倒退着行走,像是要努力走回到过去。但是,那又怎么可能?红泥说出这句“那又怎么可能”的时候,发现菲力正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聊起来的。
他们似乎已经变得很熟了,每天工间操的休息时间都要站在窗边聊天,倒退行走的女人也每天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准时出现。乌鸦一样的人影,红泥说,你看她像不像一只乌鸦?
菲力两手撑在窗台上没说话。
三
菲力的玻璃台板底下压着一张他四岁小儿子的照片,坦白说那孩子的长相很一般,但在菲力眼里那孩子盖世无双,聪明无比,漂亮无比。红泥没孩子,没法儿理解菲力这种爱孩子爱得有些痴迷的举动,便常常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跟个娘们儿似的除了尿布就是奶瓶子,能不能聊点儿别的?红泥从没见过像菲力这么喜欢孩子的男人,在冷嘲热讽的同时心里也滋生出一点别的什么情绪。
有一天中午,办公室里只剩下红泥和菲力两个人。
红泥家住在院外,不像那些家住在单位院里的人,骑上自行车蹬两下就到家了。红泥中午没地方可去,她常常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或者趴在窗台上看楼下水泥操场上老女人锻练身体。
菲力家就住在单位院里,所以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
这天中午,菲力却意外地出现在红泥的办公桌前,他看上去不知什么地方似乎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你怎么啦?”
红泥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问他。
“怎么怎么啦?”他说。
红泥说:“我是说你这个时间不回家呆着,来这儿干嘛?”
菲力说:“过来拿点儿东西。”又说,“看报纸呢你?”
红泥望着纸面灿然一笑。
菲力站在那儿不走,又在他的抽屉里胡乱翻着,弄出丁铃当啷的响动。红泥低着头,眼睛盯着桌面上那些报纸,又笑了一次。
从那以后,接连好几个中午,菲力吃过中饭就过来陪红泥聊天,两人聊得很投机。聊的都是一些琐事,比如说昨天晚上那个电视连续剧今天播几集,谁演得好,谁演得坏。再比如说最近街上流行吃什么,玩什么。红泥发现自己特别需要这样一个能聊聊的人在身边,菲力的出现使原来平淡无聊的上班变得有意思起来,在家呆着反觉枯燥无趣了。
星期六星期天连续的两个双休日让红泥觉得漫长之极,甚至有些难熬。古德除了买本股票方面的枯燥杂志来读,跟红泥几乎没有一句话。红泥就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种宁静的生活是以前红泥所向往的,她终于逃脱了那个没完没了争吵不休的家,有一片凝冻不动的天空了。
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云彩。
云彩的形状大而奇特。
空洞洞的天空除了那几片云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星期一到单位去上班,红泥到得比别人都早,正好菲力也拎着两瓶开水从外面走进来,两人仿佛都看穿了对方的心事似的,有些不敢对视。
“你来得真早啊。”
“你也不晚啊。”
红泥和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办公室的老模范原子就进门了。
原子手里拿着湿漉漉的拖把,一路走一路沥沥拉拉滴着水。她从红泥和菲力中间横穿过去,把他俩阻隔在两边,她用力拖起地来,她拖地的动作有股不管不顾的蛮劲儿。
中午下班前菲力就提前悄悄告诉红泥,“中午到我家去吃饭”,红泥也没推辞,下了班两人就一前一后走出办公楼。
外面的太阳很好,老女人在远处练习倒走,几个小小孩由小保姆领着站在栅栏边晒太阳,红泥和菲力走在一条通往家属区的小路上,表面上有说有笑,内心却咚咚直打鼓。
红泥不知道自己到底紧张什么。
到了菲力家红泥才知道,原来菲力早就精心准备好了一顿午饭等着红泥来吃,看到桌上那些精致的饭菜,红泥觉得有点儿感动。他是利用什么时间洗菜、切肉、闷米饭的呢?上午一直看他在办公室呆着,这些东西就像是变魔术变出来的。
菲力帮她脱下外套。菲力说请坐。他把餐椅往后一拉,让红泥先坐下,然后他自己才坐下。红泥在桌旁大玻璃镜子里看到一张异常红润的脸
四
他们喝红酒的方法很奇怪,男人喝一杯,女人要喝两杯。
“不行了,下午还得上班呢。”
“没事,下午主任开会,不会来办公室查人数的。”
红泥恍惚觉得这个家才是她真正的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全知道,比如说靠左边第一块是擦手毛巾,香皂放在哪儿,卫生纸放在哪儿她全知道。
菲力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前一定偷偷来过这里。”
红泥玩笑道:“还偷过你们家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挤在过道狭窄的卫生间里洗手,他的胸几乎紧贴着她的头发。空气变得异常紧张,他俩忽然之间都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菲力的手开始抚摸红泥的头发,红泥感到他的手好像钩住了她头发的一根,“咝”地痛了一下。
他的手指沿着她耳括的轮廓线慢慢下移,她感觉像意念中的一滴水,这滴水挑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有一种涌动不安的情绪。
菲力先吻了红泥的耳朵,然后再吻她其它地方就显得很自然了。两个人都有了一点酒劲,身体是热的,舌头是热的,乳房和生殖器统统都是热的。他们迫不急待地纠缠在一起,彼此交叠、缠绕、挤压,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此他们这对男女身体就像着了火,只要一有机会便要找个地方做爱,有时就连工间操的二十分钟也不肯放过,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就明白要干什么了。从办公楼到菲力家住的那幢家属楼不过几分钟的步行时间,要是一路小跑的话,恐怕用不了五分钟。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离开办公室,他们装做不相干的样子各走各的路,一个从楼前的矮树丛的那个缺口跳过去,另一个则从楼后那一小片石榴树的间隙中间硬挤过去。有时候,长了手腿般的树叉一下子勾住红泥的裙子,把她吓一跳,以为是什么人躲在暗中监视她。
红泥连做梦都听见自己咚咚咚跑上菲力家五层楼梯的声音。
那幢家属楼只有五层,菲力家住在最顶层。
楼梯扶手上布满了灰。
红泥每回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的,她要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先喘上一阵,每当这种时刻,都会有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把她从门外揪进来。他的动作是性急而粗鲁的,门在他们身后“邦”地一声响,房门阻隔了外界的视线,红泥刚刚平静下来的喘息又陡然变得剧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