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站着四个高矮不等的孩子,从衣着上不难看出其中三个是女孩,最大的那位大概有八九岁的模样,她正在用力推搡着我的胳膊,却不说话,脸蛋憋得通红。我睁开眼睛,被眼前这番景象吓了一跳,因为刚才我也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也有一群小孩牵着我的衣襟,围着我唧唧喳喳。难道他们是从梦中跳到现实里来的么?我揉揉眼窝,问道: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吗?”
孩子们哄笑着往门口跑去。这时,赵山泉拎着一盏马灯站在门框边,“是我让他们来叫醒你的,早该吃饭了。你这觉睡得真沉啊。”
我伸了个懒腰,说道,“我睡了很久吗?嗯,今天实在太困了。”
外面漆黑一团,只有堂屋里散发出一缕缕隐隐绰绰的光亮,像剥茧抽丝,像一个人正在使劲地往墙壁上摁着一张橘黄色的腊光纸。赵山泉拎着马灯走在我前面,边走边回头提醒我小心脚下。我扶着墙壁往灯光处走去,问道,“刚才那几个孩子是谁的呀?”
“还能是谁的?我的嘛。”赵山泉回答,口气显得非常骄傲。
“都是你的?”
“当然。”
我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在这样的大山深处,一个女人和一个老者居然带着四个孩子,看样子,那个老人应该是这些孩子的爷爷了。转念又想,孩子们的父亲也许外出打工去了呢。
老者独坐在灯光下,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只白瓷酒壶,三双竹筷,三只小酒杯。“饿惨了吧?快坐下吃东西,”老人往酒杯里面倒了酒,“山里凉,喝口酒暖和暖和身子吧。”
我道谢,落座,低头闻闻杯中酒,好像是家酿的苞谷酒。果然,赵山泉说,这酒是爷爷自己用苞谷酿的,很纯,但比较烈。“不知道你是否习惯?”她说道,“有些客人很爱喝。”
我尝了一口,咂咂嘴巴,感觉像吞下了一朵小火苗。嗯,我点头道,喝了睡觉,正好。
“那就好,”赵山泉给爷爷和我分别夹了块骨头,说道,“山里人吃的简单,你随便吃点,不要客气。”
我发现老者没怎么说话,就问他贵姓贵庚,老人说不敢当啊,我哪里敢贵庚贵姓呢,鄙姓贱命还差不多。
赵山泉笑道,“我姓赵,爷爷当然也就姓赵了,我爹他今年八十一岁了。”
我端起酒杯,敬了老人一杯,说真看不出来,您都八十一岁,还这么健朗,不简单。
老啰,赵老爷子捋捋胡须,笑道,都是山泉平日照顾得好,“说实话,如果不是她在身边照料,我几年前就呜呼哀哉了。”老人好像很喜欢咬文嚼字,口齿也很清晰。后来听山泉说,若不是新政,没了皇帝,老爹早就中了举人呢。
我推算了一下这父女俩的年龄差,他们至少有三十岁的差距,也就是说,赵山泉是老爹晚年得到的,如此,老爹的身世想必富于传奇色彩。当然,现在还不是刨根问底的良机。于是,我转过来端杯敬赵山泉,说道,“谢谢这么可口的饭菜,辛苦你了。”
赵山泉一口干了,接着给我和自己斟满,往老人碗里夹了块洋芋。我问她孩子们呢?都睡觉去了,她说,平日早睡了,今日有客人才晚了一点。
我想到先前的那个问题,就问道,“孩子们的父亲不在家啊?”
赵山泉回答道,“不在。”
“外出打工去了么?”
这次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和我喝了杯酒后,说道,“也不是。”
“那?”我有些糊涂了。
“你问的是哪个孩子的父亲?”赵山泉反问道。
我更糊涂了。
饭后,我帮赵山泉收拾碗筷,在厨房里,她边洗碗边对我说,“大的叫长子,依次叫二子、三子、四子。除了四子,其余都是女孩。长子和三子是同一个父亲,二子的父亲、四子的父亲都是司机。”
我不仅糊涂了,而且完全懵了,根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赵山泉估计我也没有听懂,就补充道,“长子今年快九岁了,二子六岁,三子五岁,四子三岁……”
“你结过三次婚么?”我唐突地问道。
“结婚?哦,不,不,”赵山泉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结婚,可我喜欢孩子。”
我似乎明白了,但还是有许多疑点存留在脑海里,譬如,没有父亲,这些孩子今后如何生存;譬如,长子和四子既然同父,那么这个男人至少来过这里两回;还有。我觉得头有些晕了,想回房睡觉。赵山泉让我往灶堂里面再塞一把柴火,你还没洗澡呢,我把水烧好了叫你,你先进去躺一会儿,她说道。
我回到床上躺下,感觉身体虽乏,但睡意全无,脑子里面全是那几个孩子的身影在晃动,还有赵山泉沉静姣好的面容时隐时现。这个女人太奇怪了,她怎么可能这样生活而毫无怨言呢?我想起她提到二子和三子的父亲都是司机的事,联想到我曾在哪里看过的一则报道,好像也是讲述一个女人主动为很多陌生男人生养孩子的事情,当时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是好事者杜撰的故事,不想我竟在今日亲眼目睹类似的情景。刚才在厨房,借着灶火我认真打量过这个女人,她不像是被生活磨打得粗糙的山野女人,相反,她身上散发出令人惊讶的活力与生机,动作敏捷,神情从容,丝毫没有我们司空见惯的那种都市家庭妇女的疲态。这一家人究竟靠什么生活已经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让我感动。
“水烧好了,可以洗澡了!”赵山泉在门口喊道。
我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出来,跟随在她身后朝厨房后面一个小屋走去。赵山泉把马灯挂在低矮的屋顶上,那里专门有一只铁勾。我看见屋子里雾气腾腾,这些雾气是从一只圆形大木桶里散发出来的,刷过桐油的木桶大致有七八十公分高,边沿放了只木踏板,供人上下。我望着赵山泉,她也望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赵山泉噗哧笑道,“脱衣服进去洗呀,干吗傻望着我?”
我硬着头皮脱下汗衫,见赵山泉还没走开的意思,就笑着不肯再脱了。“原来你是不好意思啊。你们城里人就这样,好吧,我出去,有事叫我。”她退到门口,轻轻虚掩上木板门。我唰唰地快速脱下长裤,正要脱短裤,赵山泉探头进来说道,“水可能有些烫,你试试,别烫伤了皮肤。”我躬身趴在桶口用手试了一下,还好,“正好,”我说。“嗯,有事叫我,我在厨房,你可以多泡一会儿。”她笑着出去了。
我把整个身子都沉浸在水桶里,只留下脑袋呼吸。真是太舒服了,我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变成了一张张贪婪的小嘴,尽情啜饮着这温润的水流。后来,我把头也埋进水中,屏息聆听水在桶里的涌动声。水拍打着我的背脊、颈项,搓揉着我的耻骨、****和脚踝……如此美妙的洗涤,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一夜无梦。
早上起来看见窗外树梢上居然铺满了一层粉白,孩子们的尖叫声隐约可闻,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这又是在梦里?我坐立在床头,侧耳谛听外面的动静,似乎除了孩子和鸟,附近再也没有别的活物了。没有老爹的吐痰声,也听不见过往车辆的汽笛声。我想起老爹昨天说过最近这里可能会下雪,难道真的下雪了么?想到这里,我连忙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户外果真是一片银白,我的车也被雪花盖得严严实实的了。看来我要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了。正待跨出门槛,赵山泉突然从身后拉住我的袖管,说道,你穿少了,等等,我去给你拿件棉大衣吧。
我穿着赵山泉给我褪色军棉大衣走进雪地。白花花的雪刺得我眼睛发胀,我眯眼朝远处望去,除了峡谷两侧的岩壁呈现出刀削般的褐色外,其余的地方全都笼罩在了雪披之中。昨天到达这里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景致,现在才发现这座客栈距离峡口不过两三百米远,在高大的山壁之下,四个小黑点在雪地上蠕动,那无疑是赵山泉的四个小孩在玩耍。我信步走到马路上,用脚底蹭了蹭,露出黑色的沥青路面来。估计昨天的坍方还没有修好吧,不然这路上怎么不见车轮滚过的痕迹呢?这样大的雪过后,不会有车轻易上山的。我弯腰抓了把雪团在脸上擦洗着,然后又抓起一把雪塞进嘴巴里,很快,我的脸颊就灼热起来,我把融化的雪水吐在地上,觉得嘴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不要吃雪啊,很脏的,”赵山泉站在台阶上朝我喊道,随后大声朝远处的孩子们喊叫道:“回家吃饭啰!”
在她的喊叫声中,几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跑来。
“他们真乖,”我说道。
“你也这样觉得啊,”赵山泉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饿了吧?”
“好像还不饿呢,”我抓起一个雪团朝公路上扔去,“几点了?”我问。
赵山泉摇头,“又没有太阳,估计中午了吧,”说着,她也走进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团在十指之间快速搓揉,直到热气冒了出来,“这样,冬天就不会冻手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很修长,指头尖细,指甲壳是粉红色的。
孩子们已经回来了,每个脸蛋都红扑扑的,嘴里“哈嗤哈嗤”地吐着白色的气雾。长子走在最后面,拽着四子的右臂,他们今天都穿了同样颜色和式样的棉衣,看上去有着手工的痕迹,因为我在堂屋一角看见过一台缝纫机,所以我猜想可能都是他们妈妈亲手缝制的。赵山泉把孩子们拢到一边,让他们叫我“叔叔”,算是作了介绍。然后,她说道,“都进屋吃饭。”
赵老爹已经等候在饭桌前了,见到我,他说,“人不留客天留客,看来你一时半会走不了呢。”
我问他这雪估计几天能化完,老爹回答道,至少要一个礼拜吧,当然还得看天气情况。如果今天晚上接着下一场,那就会雪上加霜啊。
一个礼拜?我有些着急,倒不是想急于赶到李市见马莉莉,主要是觉得这样耽搁在路上心里面不踏实。其实,仔细想来,在这样幽谧的环境里修养一阵子未尚不可,倘若心中踏实,不要说一周,即便是一年,甚至是一辈子,我也能待下来啊。
老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你也不用着急,兴许不会再下了,明天太阳一出来,雪就化了。主要要看前面坍方的地方修好了没有,这雪一下,估计养路工都缩回家去了……”
“好了,吃饭吧,”赵山泉打断老爹的叨唠,往我碗里夹了些菜,说道,“别听我爹的,他老了,凡事喜欢往坏处想。你安心住几天,休息好了就上路。”
我感激地点点头。
“吃完饭,孩子们想干什么呢?”我友善地问道。
“堆雪人!”长子说。
“打雪仗吧!”二子说。
“滚雪球!”三子说。
四子埋头喝汤。我问四子道,“你想干吗?”“我,我,我想把雪都搬进家里面……”,他胀红脸,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笑道,“好的。吃完饭我们把这些项目都玩个遍,好不好?”
“好!”孩子们一起叫嚷道。
我侧脸看了眼赵山泉,只见她逐一给孩子们碗了夹了菜,又给自己舀了勺汤,默默喝着,然后放下碗筷,笑道,“瞧你们高兴的样,是不是不准备让叔叔走了啊?”
“是,”长子带头说道,并举起手,其他几个也举手赞同。
我被孩子们惹乐了,就站起来说道,“叔叔不走,叔叔陪你们玩。”话音刚落,几个小家伙就跑过来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出了门。
这是我多年来度过的最为愉快的一个下午。我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在纷扬的雪花中我纵情大笑,不再去思考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前方还有多少凶险在等着我。我和孩子们一起在雪地里翻滚,互掷雪球。我们在公路边一口气堆了四个雪人,我说他们分别是长子、二子、三子和四子。孩子们说还要堆个妈妈,还有堆个外公。于是,我又铲来远处的积雪堆了两个雪人……天已经黑了,大地上还是银白一片。我要孩子们回家,他们说天还亮着呢。后来,赵山泉过来喊“吃晚饭啰!”,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赵山泉用融化的雪花烧了两大桶水。我独自享用一桶,另外四个孩子挤在旁边的那只桶里面,他们吵吵闹闹的,害得赵山泉不得不跑进跑出照应他们。我说,你把四子抱到我这边来吧。她犹豫了一下,就拎着赤条条水淋淋的四子来到了桶沿边,我接过四子,因为自己赤身裸体,起初还很难为情,后来看见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我也就无所顾忌了。四子的皮肤像她母亲,嫩得像剥了皮的蜜核桃。我小心把他抱在怀里,用水轻轻浇灌他的身体。赵山泉好像不放心,在陆续给那边的三个孩子洗干净穿上衣服以后,又来到我们身边。她就那样坦然地站在桶外,用手掌给四子搓洗。四子很调皮,老是用腿蹬踢水,水花四溅,洒到我脸上以及赵山泉的衣服上,有两次还踢到我的X丸,疼得我直皱眉头……
四子也被拎出去了,我这才安静地沉浸在这桶来之不易的雪水中。我刚才问过赵山泉,这么一桶水估计要融化多少雪,她指了指墙边的一只塑料盆,回答道,要担将近二十盆雪呢。
也就是说,为了烧这两桶水,她来来回回跑了八十趟左右啊。“爷爷说了,用雪水洗澡,整个冬天都不会得风寒病。”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