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羊最近挺高兴,因为终于分手了。以至于晚上唱歌,曲风都从蓝莲花换成了嘻唰唰。
刚分手的姑娘是个正宗的文艺女青年,是穿棉布长裙戴银镯子光脚穿球鞋的那种正宗,和老羊交往的前俩周,就硬拉着他去穷游。回来后,老羊蓬头垢面,悔不当初,直问文艺的姑娘是不是都有点缺心眼,一路上不肯住好旅馆,不肯喝热汤吃热饭,怎么受苦怎么来劲。
我想花钱包个车,她倒说我用金钱玷污她。我犯得着拿钱玷污她吗?我是心疼我脚上几个大水泡!得亏分手了,不然下次得拉我赤脚走XC了!老羊说这话的时候,一圈朋友都在暗自发笑,除了茉莉。
茉莉是老羊幼儿园的午睡床友,中学同桌,大学校友,以及唯一的女性朋友。俩人家里是三代世交,当初茉莉之所以做了老羊6年同桌,还是老羊爹的安排。老羊爹早知道老羊自小秉性风流,特意安排乖乖女茉莉帮他看着,可他老人家一定没料到,最终茉莉反倒成了老羊的僚机。
还不是普通的僚机,简直就是僚机中的战斗机。
老羊幼儿园揪女同学小辫,茉莉负责事后给女同学递头绳;老羊小学讨好女班长,茉莉跑腿帮他买辣条;老羊初中和一男生同时追隔壁班花,茉莉制造舆论,散播班花更喜欢老羊的谣言;老羊高中和姑娘约会,每回都是茉莉跟在后面帮他把守,以防家长老师突然袭击。
到了大学,老羊的境界已经上升到不需主动出击,姑娘也会像烧饼一样贴过来。这除了和他吴彦祖的皮,韦小宝的嘴有关外,可能还和他有个成天在电视上以“市企业巨头”身份露面的爹有关——毕竟这年头,大学里的姑娘聪明得很。
这时候,茉莉的重要性再次凸显,她又成了老羊的拆弹专家。说起来,这些年帮老羊和各路姑娘分手的经历,不能写本书,也能让茉莉得个奥斯卡演技奖了。
包括这次和文艺女青年分手,也是茉莉前去带的话:“老羊说你俩价值观不符,你视金钱为粪土,他做梦都想把黄粪变成黄金,是他配不上你。”
文艺女青年倒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理解。
茉莉回来朝老羊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人姑娘是真不错,摊在你老羊身上是白瞎了人家。老羊不还嘴,只是一把揽住茉莉,嬉皮笑脸说,好兄弟,还是你好,多谢了。
茉莉拍开他的手,说,滚吧,谁是你兄弟了?我们是姐妹。
又幽幽叹气道,你早点找个人定下来,我就不用帮你做这些缺德事了,好歹我也是一大学老师呢。
老羊没回答,只是轻轻对茉莉说,你知道吗,原来她早回国了,我前天碰见她了,你说,这世界是不是也太他妈小了。
茉莉眼睛里的一簇小亮光,很快就灭了。
世上姑娘那么多,白的,美的,甜的,一眨眼一微笑能把白开变成酒水的。
老羊泡姑娘的技术那么高超,当姑娘涉世未深,他可以带她们看尽繁华,当姑娘历经沧桑,他还可以带她们去坐旋转木马。
这样的老羊,阅姑娘无数,换女朋友就像挠头皮屑,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可他却说,想找个姑娘定下来了。
可他又说,找到这么个姑娘,怎么就他妈这么难呢。老羊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又黯淡。
茉莉心想,这么多年了,老羊终究只对徐雅念念不忘。
她坐在台下静静听老羊唱歌,老羊唱歌是很有味道的。很少人知道老羊白天是企业高管,晚上在朋友开的小咖啡馆里唱民谣。她想,不知道老羊有没有发现,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姑娘一茬接一茬,热恋时也都来听他唱歌,但听到现在的,其实只有自己。
她还想起,中学的时候,自己从不打游戏,却总会提前备好最新的游戏。因为老羊爹不准老羊玩,于是他就以学习为由,天天奔到茉莉房间打游戏。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很久:老羊戴着耳机拼命厮杀,茉莉就坐在窗台边安静地画画。
直到老羊和徐雅开始恋爱。
他俩在一起的故事很传奇,徐雅当时是毕业班的,有一天突然在老羊班教室楼下拣到一张人物素描,不知道是画得好看还是画里的老羊好看,徐雅居然拿着素描就来老羊班上找人了。这张画最终无人认领,但没多久,画里的老羊就和徐雅在一起了。
老羊当时很迷徐雅,茉莉可以看出来。因为在和徐雅的恋爱中,老羊是更主动更迫切的那一个,他每天上课坐立不安等徐雅的信息,想方设法找浪漫的约会场所,早晚都去毕业班送各种小吃零食,拉着茉莉跑遍一个区给徐雅挑礼物,徐雅一生气一撒娇,老羊恨不得负荆请罪,开胸破膛,挖出心来给她看。
在茉莉看来,这是老羊有生以来的恋爱史中,最认真的一次。可惜,徐雅那边的态度反而很淡漠。回应是淡淡的,所有恋爱时表露出的情绪都是淡淡的。反倒时不时生生气,闹闹脾气,耍耍小性子。
茉莉房间里的游戏机甚至都蒙了灰,老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火球,热烈地扑向徐雅。他为徐雅开脱的理由是,她是毕业班的,学习压力大,所以才这样。可谁知,一个小长假过去,老羊再去毕业班找徐雅,别人却告诉他徐雅出国了。
没有任何的告知,连通知一句,都懒得说。
更操蛋的是,在徐雅认识老羊之前,出国事宜基本已经敲定,也就是说,老羊之于徐雅,可能是“每天送早餐的笨蛋”,“逛街时的移动提款机”,“任凭发泄的垃圾桶”,独独不是男朋友——因为据旁人告知,当时徐雅身边这样的男生,远不止老羊一个。
高中时代的老羊,失恋了,躲在茉莉房间里不吃不喝,打了三天游戏,昏天暗地。
现在28岁的老羊,在超市偶遇前了不知几个前的前女友,失魂落魄,唇边泛起青色的胡渣。
茉莉看不下去,从朋友的朋友那里搞来徐雅的电话号码,帮老羊存在手机里。手机的屏保,是老羊和茉莉去凤凰游玩时的自拍,他们戴着民族头饰,红彤彤的篝火火光映着夜幕里的星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茉莉微笑一下,还是把屏保撤下来,换了一张凤凰的风景照。
老羊诧异,问她干嘛换掉,当手机屏保辟辟邪挺好的。茉莉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笑了笑,说,能不能定下来,就看这一次了,我知道,你一直只爱过她。
也许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姑娘,照片上是你和她的笑脸,你认定了她,再也不会改变,那时候,我就做你们后面的风景,安静的,沉默的,永远只是风景。
这一年,季节从冬天变成夏天,徐雅从前了不知几个前的前女友,重新变成老羊的现女友。
10年过去了,当年最漂亮的姑娘现在依然那么耀眼夺目。老羊抱着吉他在台上唱歌,徐雅往台下随便那么一坐,就是一座天然的发光源。
只是当唱歌的老羊习惯性望向台下一个角落时,却看不到熟悉的那个人了。
茉莉总在电话里说她最近很忙,忙着带学生写生,忙着学校招生的事情,还忙着相亲。
亏你还是一画画的,好歹也和艺术沾点边,相亲,亏你想得出来?老羊送完徐雅,一个人走在午夜空落落的街上,给茉莉打电话。
茉莉不服,说,艺术怎么了?搞艺术就不能相亲了?我还真告诉你,这回这人真的靠谱,是个建筑师,我姨妈家邻居的儿子。我们现在……已经正式交往了。
噢?是吗,那这个建筑师……对你好吗?老羊问。
挺好的。茉莉答。
然后两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挂了电话,老羊看着昏黄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想起茉莉画画时,照在她侧脸上的阳光,觉得那已经很遥远了。
通话后,到底还是出来见了几次,只是两人活动都变成了四人约会,老羊带着徐雅,茉莉挽着建筑师。四个人,两对情侣,吃着烧烤,喝着冰啤,各自展望触手可及的不远的未来,都显得甜甜蜜蜜。
二十八九岁,不早了,是真的可以定下来了。
谈到未来的打算,茉莉说,可能结婚后会辞了学校的工作,跟着建筑师走,毕竟建筑师的工作决定了他得跟着工程到处移动。
徐雅叹声,说茉莉牺牲得好大。茉莉说,各个城市去看看也挺好玩的,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她的学生。建筑师则将茉莉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头发,说找到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三个人一人一句,聊得很欢,唯独老羊,在聚会中越来越沉默。
从夏又到冬,冰啤和露天烤串变成了热滚滚的火锅,老羊和徐雅开始冷战。
老羊妈下楼梯时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动手术,住进了医院。刚动完手术,不能翻身,不能乱动,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可巧老羊妈又是个爱干净的老太太,家里人选的护工,她也一个都不满意。
这个时候正逢老羊和徐雅谈婚论嫁,老羊爹说,要不就让徐雅来帮忙料理料理,老太太有儿媳照顾,心里高兴,身体也恢复得快。
老羊硬着脑袋和徐雅一提,她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去了病房。结果不到半天,老羊买完水果回来,病房里的徐雅不见了,老太太一个人躺在床上抹眼泪。
事情的根由无非是老羊妈想上厕所,徐雅端来盆摆在病床特设的洞口下后,无意地捂住鼻子,皱了皱漂亮的眉头。而老羊妈刚好捕捉到了这几个动作。
最终,老羊还是拨通了茉莉的电话。
拨号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奇妙的开心,可能是因为,他打这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原因了。
是的,各自恋爱后,他们甚至电话都很少打了。之前有几次打过去,接电话的都是建筑师,于是渐渐地,没什么事情就不再联系了。
可能人长大了,成熟了,就会发生这样的改变,这再正常不过了。老羊时常用这个,解释自己心里野草般疯长的失落。他打开封存的箱子,一张张查看少年时的收藏物,突然发现,过去二十几年的时光,都沾上茉莉痕迹。
茉莉几乎是一放下电话,就带着换洗衣服住进了老羊妈的病房。按时喂药喂汤,换洗衣服,擦身,去门诊领药填单,一切做得干脆利落。老羊妈被照料得很舒适,拉着茉莉的手,感慨地叹气,说茉莉和老羊一样,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把她当女儿,只可惜她的傻儿子没有好眼光。
其实这话被站在外面的老羊听到了,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很期待知道茉莉会说什么,可惜,她什么也没说。
老羊终究还是和徐雅分了手。
分手过程也是淡淡的,就像连涟漪都没有的平静湖面,分手后老羊如释重负又陷入困惑,这么多年的惦念,到头来却像空气一样,毫无感觉。
与此同时,茉莉去了南方一个小镇子,说是要在和建筑师结婚前,最后一次带学生写生。她偶尔会给老羊发几张当地的风景照,老羊看了照片,的确是个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他很想问,这样的照片,建筑师应该也收到了吧。
可他没有问,很多事情,时过境迁之后,剩下的只有悲哀。
更悲哀的是,他有一天突然梦到茉莉姑娘所在的小镇发生地震,全体人丧生。半夜醒来,老羊发现自己吓得一头冷汗,并且再也睡不着,只能点一根烟,站在落地窗边寂寥地抽着。
天一亮他就打电话,没想到真的打不通。他慌了,一个接一个地打,直到手机都没电。那几天茉莉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刚好那个小镇确实位于西南地震带,他想到自己的梦,急得还跑去茉莉家里问消息,当然去了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犯傻,只好说是来拿东西。他坐在茉莉的房间,发现了一个平时一直上着锁的抽屉是打开的。
这个抽屉是整个房间里茉莉唯一不对老羊公开的,高中时老羊想偷看,茉莉还发过脾气。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不让他看了。
整整一个抽屉,全是画,有素描,有油画,有水粉,甚至还有草稿纸上的涂鸦。而画里的唯一主角,就是老羊。老羊打游戏时的侧脸,老羊的扬眉,老羊被风吹起的刘海,老羊那经典的唇角上扬的坏笑。
甚至,连徐雅当年在教学楼下拣到的那张,也是茉莉画的,只是也许不小心从窗户飘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老羊泪流满面。
朋友看到老羊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再怎么说,地震了新闻里也会报道吧,可老羊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米八五的大男人,就这么颓然地坐在台下,捂着脸,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哭,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为什么哭。
第三天,茉莉的电话打过来,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前几天在山上,手机没信号。
老羊打断她,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分手了,也不打算和别人结婚了。
第二句是:你什么时候回?快点回来,我等你。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老羊站在机场大厅,看着茉莉缓缓向他走来。
他也缓缓走近她,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人彼此面对面。
老羊的第一句话是:涂点防晒霜能掉你一两肉吗,你看你,晒得跟个黑煤球似的。
老羊的第二句话是:我想你。
然后,他们紧紧相拥。
这一年,老羊刚好30岁,才发现,原来,世界上的姑娘真的很多,可终究总有一个,也只有一个,能牵动你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