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这座城市,听起来似乎颇具上古时代神秘色彩,但和这颗蓝色星球上大部分真相一样擅于欺骗常人的眼,若曾目睹青门的如今,她的过去总是令人唏嘘不已。她可怜得毫无历史可言,六百多年前,她不过是东海岸上一座荒无人烟飘荡在入海口的孤岛,对于第一缕炊烟的升起早已渺小得无从考证。几百年来青门的人们世代以渔为生,直到青门二字出现在经济特区的名单上,贸易开始占据了这座淳朴安静的小渔城,渐渐地,全世界各地的飞机、轮船都朝这座岛城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道不完的故事。
夏天的青门和所有南方城市一样,燥热遍布大街小巷,只不过因为青门拥有全国无敌美景的海岸线,这种燥热在大部分生活于青门的人们那里也带上了丝丝凉凉的海风。
不同于平日里高跟鞋踩出的快节拍,七夕的青门缓缓流动的热气里似乎潜藏着一种浪漫,在街头粉色气球装饰的橱窗上,在情侣卿卿我我的缠绵细语里,在男孩暗恋女孩的羞涩眼眸里。
李片片倚在落地窗边,隔着玻璃望着二十楼层下挪动的车流,丝质蓝白花纹流苏边的旧披肩从她雪白的胳膊上滑落,她弯腰拾起这条陪伴了她五年的旧东西,重新披在肩上。和许多年前一样,李片片宁愿披上这条厚厚的披肩也不会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度,室友兼闺蜜唐艾也不得不买了一条披肩来对抗这炎炎夏日里奇葩的室内低温。唐艾倒是能迁就李片片,如果没有李片片,长到27岁还切不好菜的她就得天天下馆子。
这个七夕是周末,如果没有商场里好早之前就广而告之的七夕促销牌子,李片片周末归周末,压根就记不起七夕,这种属于情侣的节日在她脑子里的唯一定义是室友唐艾和她男友江楷懿出去酒店开房的日子。江楷懿是青门人,和唐艾同在一家软件公司,唐艾做行政,江楷懿搞技术。如果不是江楷懿百事孝为先,拗不过父母要他住家的决心,和李片片合租房子的也不会是唐艾。
手机在沙发上拼命地响,李片片没理会,人有的时候就是一心想要偷懒,想要不管不问,想要时间停止,李片片这时就是这种心情。可这机器发出的声音还在持续发酵,李片片拖着拖鞋,慵懒地走过去,披肩被她随意揉成一团扔在沙发上。
“哎,片,晚上不要做饭了,咱陪你去酒吧。”是唐艾打来的。
“你家江爷上飞机啦?”
“我这就从机场回去,你说这七夕还让员工出差,还亏得是阿懿没脾气。师傅,去青禾东路蔻湾大厦。哎,晚上我就陪你这单身娘们不醉不归。”
“唐大小姐,我看你是夫君不在,趁机潇洒吧。”
“怎么那么多废话,就这样说好了,去你常去的那家!拜!”
今日入夜的青门和往日不同,没有一丝的凉意,闷热的步行街上还是一如往常的都是散步逛街的男女,还有滑轮滑的男生和卖大红玫瑰的女生。小吃摊的商贩们娴熟地往锅瓢盆里加点油,放点香葱,再洒上秘制的酱汁,人们在香喷喷的油烟味儿里挑衣服看首饰。男人搂着女人的细腰,老人扶着老伴的手,小孩儿一边跑一边跳还不时回头朝着爸妈笑。百货大楼的外墙上GUCCI和ROLEX金灿灿的华丽广告牌平分秋色,两家店倒是这条闹街上最冷清的,这样桀骜而立,难怪有人说如今想要清高还得先有钱。
步行街的尽头拐进一条不窄的“巷子”是青门唯一的一条酒吧街,巷子的尽头“今夕何夕酒吧”欧式招牌闪烁着霓虹灯光,虽说还是个酒吧,但这里大概是整条街最安静的地方了。今夕何夕是酒吧街唯一的一家清吧,想猎艳的想找一夜情的想发疯撒泼的都在前面几家解决了,来今夕何夕的大概只有两类人,喝闷酒的和听歌的。
李片片和唐艾到的时候,酒吧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人,台上驻唱的歌手也还没开唱,音响悠缓地唱着久石让的《TheRain》,如果不是一排排倒挂的酒杯竟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咖啡厅。李片片是这里的常客,她和老板娘曼莎很熟,说来曼莎算的上她的半个校友,曼莎的老公朱达是高李片片五届的直系师兄。
“Deniss,今晚谁的麦?”李片片朝吧台里一位左耳戴耳钉的男服务生招手。
“罗尼乐队主唱,乔安娜。”
“哦?第一次来?”
“片姐,你好久没来了,安娜已经唱了有一星期。”Deniss坏笑着看李片片,“片姐,旁边这姑娘很正啊,你该不会是?”
“说什么呢,别恶心我了,姐我性取向正常,这姑娘我室友,这不她男朋友出差嘛,陪喝酒来的。”李片片的大红指甲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拍在唐艾的肩上。
唐艾朝Deniss骂骂咧咧起来,“这什么歌,还真是清吧,连歌都这么轻。我说,你们这儿就没一点活人味儿吗,干嘛这样死气沉沉的?”
Deniss刚要回口,李片片的话挡在了前头,“别理她,她都去的隔壁那种嗨吧。曼莎呢,今天没过来?”
“这不七夕嘛,两口子庆祝去了。片姐,还是蓝色夏威夷?”Deniss对李片片常喝的再熟悉不过,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便要开始忙活。
李片片的大红指甲在空中挥了挥,“初恋吧。给唐艾红粉佳人。”
幽暗的酒吧里,吊灯静静地发出黄色的光线,吧台旁是驻唱台,台下一桌桌圆形驼色布沙发。天色越来越暗,顾客也渐渐多了起来。李片片一身吊带波西米亚长裙包裹着纤细的蛮腰,翘臀妖娆地半靠半坐在吧台椅上,28岁的年纪皮肤还是雪白滑嫩得如豆蔻年华的姑娘,乌黑的披肩长发散在后背,大红唇一张一合间散发着熟女的知性。
唐艾自顾自地和江楷懿聊着微信,Deniss忙着为其他顾客调酒,李片片眉头锁着,望着面前的这杯初恋,无动于衷,她突然起身,把黑色挎包扔进唐艾怀里,朝洗手间走去。
偌大的一面镜子,李片片盯着看了好久,眼前的这位黑头发,白皮肤,大红唇的女人是谁呢,李片片认不得了,她是自己吗?她长得多像自己。不,她是她,只是镜子里的她。
李片片从洗手间出来,恰巧曼莎刚回来,和李片片打了个照面,“片片,来了两个你的大学校友呢,达哥刚过去打招呼了。”李片片起初对曼莎称呼自己的老公“达哥”一直觉得怪别扭的,因为她也是这么称呼这位高她五届的师兄,再后来看着曼莎没啥不满意也就习惯了。
曼莎带着李片片走到角落里的那一桌沙发边,老板朱达客气地招呼李片片坐他旁边,“这巧啊,咱们四个老华仁好好聚一聚。”
李片片正要走过去,背对着她的那个男人肩膀抖动了一下,旁边那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是何小曦!那他,该不会是?李片片迈开步子,渐渐看清了那男人的侧脸,很像他,她的右脚抬起,犹豫着要不要再迈开一步,四年来的自我纠缠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崩线了,她找不到那条缝合伤口的细线。四年的伤口流血化脓她都挺过来了,可这一秒,她好像又回到了悲伤的起点。李片片抿了抿红唇,努力地定了定神,大步走到朱达旁边坐了下来。
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记忆并不会出卖她,坐在她正对面的确实是时得,戴了眼镜的时得,四年了,他们第一次相见。
“片片,时得也是生物系的,哦,对,他和你同届。”朱达的脸高兴得涨红了,就像媒人凑成了一对姻缘。
“你好,我叫李片片,如果我没记错,咱们就隔壁班。”
“我记得你。”时得回应了李片片马上转向朱达,笑着说,“李片片可是我们那一届学院里出了名的大美女,我怎么忘得了。”两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默契地编织着一个陌生的相逢,这种场面撂谁身上都是刻骨的痛和无可奈何。
“时先生说笑了,能让你这样的大才子记得,我李片片也是三生有幸。旁边这位不介绍一下吗?”
“我女朋友,何小曦。”
何小曦锁起眉头看了眼时得,转而笑着眯起眼睛自我介绍,“我叫何小曦,我是华仁人文学院的,低片片姐两届。”
李片片被何小曦这突如其来的“姐”字猛然撞了一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毕业六年了,来青门六年了,甚至呆在这家公司也六年了,毕业到现在没有跳过槽,从一个小小的跟班技术员到现在整个青门化妆品业小有名气的研发师。还记得刚进公司那会儿,虽然当时有男朋友,但追求的同事不止一两个,现在呢,如果没人提醒恐怕她也已经不记得岁月早已在自己头上扣上“大龄剩女”这四个字。可是她可以怪谁呢,怪时得?怪他莫名其妙把自己甩了?哼,有谁被初恋甩了就终身不嫁,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但她李片片不就是在一点点地变成这样一个笑话吗?
“片片,时得和小曦现在都在青门大学教书。”朱达开了一瓶上好的Whisky。
“像时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就应该多培养一些精英,哪像我们只能替别人打工,一纸文凭就当废纸一样。”
“片片,你混得还不好啊,知足吧,达哥跟你说啊,这女人工作不要那么拼,赶紧找个人嫁了。”朱达举着酒杯,“来,干。”
时得推了推眼镜,一饮而尽。李片片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
戴无镜片眼镜的男人在李片片看来通常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追赶潮流的男生,另一类则是为了逃避或是隐藏自我的男人。如此说来,时得更可能是后者。也对,如果他不是一个善于逃避的人,那四年前的分手根本就不会发生。不过都过去了,就算她傻他也不可能跟她一起傻,他明明和何小曦在一起四年了,那她又为何苦苦不能相忘呢?李片片根本没办法明白,时得和李片片八年的感情为何比不上一个何小曦?她所有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这一个纠缠她四年的问题没办法有一个答案。
“晚上好,我是乔安娜,今晚的第一首歌《parisiennewalkways》,献给大家。”年轻的女歌手戴着一顶牛仔帽,黑色指甲弹着吉他的弦,低沉的女音给人舒适和哀愁。
“AndIrecallthatyouweremineinthoseparisiennedays。Lookingbackatthephotographs。”
四人被这歌声吸引,各怀心事。
李片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我朋友在那,我先过去了。”她用目光指了指唐艾玩着手机的背影,她那杯初恋已经被唐艾不客气地占为己有。
“那好,你先过去吧。”朱达招呼曼莎过来,“你陪片片聊会儿天。”
何小曦看着李片片离开的背影,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时得倒是头也没回,一直盯着乔安娜,似乎听得入了神。
“还没聊完?唐艾,你家江爷明天可是要上班的人。”
“这才十点,别吵我。”
“Deniss,开了柜子最上面那瓶Brandy,给我和片片还有旁边这位小姐一人倒一杯。”曼莎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灵巧地一指,Brandy就到了Deniss的手上,再到酒杯里,最后曼莎翘着小拇指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李片片仰头一饮而尽。
“乔安娜小姐的歌声让我很陶醉,”时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驻唱台上,“如果大家愿意,我来一首《ILoveYou》,送给我的女朋友,小曦。”台下鼓掌叫好。
“Deniss,再来一杯。”李片片又是一饮而尽,指了指空空的杯子“再来。”
唐艾看着台上的时得,又看看李片片。他说送给何小曦?何小曦?这难道是片片说的那个何小曦?
“片,不能再喝了。”唐艾一把夺下李片片手上的酒杯。
“Iloveyou,saywetogetherbaby,youandme。”时得深情的眼眸里泛着忽闪忽灭的光。
“你们干嘛?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一个男服务生突然喊道。
两个全身湿透的醉汉打成一团滚进店里,朱达立马起身试图将地板上两个打斗的人拖出去,可是他已经醉醺醺了,身体轻轻晃动着。
时得还在唱,“Rememberwhenyouusedtoholdme,rememberwhenyoumademecry。yousaidyoulovedme。”
此时酒吧里一片混乱,地板上开始有了鲜血,两个醉汉越打越凶,又跑进来三四个全身湿透的醉汉,刚开始拉架,结果五六个人打成一团,曼莎在旁边大喊“叫警察!”顾客纷纷逃出酒吧,女顾客还不忘边尖叫边逃离,男服务生像是成了娘们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拉开这一团人。
“片,我们也撤吧,怪吓人的。”唐艾拉着李片片的手说。
李片片甩开,径直走上驻唱台,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灼烧一样,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四年前分手那一刻的画面,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时得,我李片片今生算是败在你手里了,咱们后会无期。”
“有枪!他有枪!”一个端着盘子的男服务生叫到。
“小心!”唐艾的声音。
李片片回头朝打斗的那团人看过去,一个醉汉躲开了枪,然后那颗子弹,直直地,直直地,射向,时得。
朱达趁醉汉手松的时候把枪踢下,可是来不及了,时得中枪了,他捂住流血的左胳膊,何小曦冲了上来,哭着叫到:“时得,时得,走,我们去医院!”旁边的曼莎、唐艾和Deniss也冲了过来,“李片片,你离时得远一点!”何小曦恶狠狠地瞪了李片片。
唐艾抱住李片片,李片片看着剧痛难忍的时得,心里好似在滴血,可是,她有什么理由陪他上医院照顾他呢?李片片的双脚拼命想迈开步子跟随时得,可是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他,她知道这股力量是她四年来拼命想要忘记时得而积蓄起来的,是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的心而积蓄起来的力量。
时得的双唇微微轻启,李片片好像听见很小的一个声音,是时得的,他说:“片,原谅我。”
时得被Deniss背了出去,屋外倾盆大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街上开始积水了,血滴在水上,渐渐散开,褪去,然后一滴一滴地重蹈覆辙。曼莎紧跟着跑了出来,把车钥匙给了Deniss,何小曦早已哭成一个泪人,红色轿车载着受伤的时得开动了,在黑夜里就像一道热烈的火光,滂沱大雨似乎是葬礼上悲壮的节奏。
警察随即赶到,打斗暂时停止。曼莎以她一贯善于交际的女声线同警官周旋着,朱达醉得头开始发痛躺在地上竟然睡了起来,乔安娜抱着她的吉他,弹响了一根琴弦。
警察走到仅剩的两名顾客李片片和唐艾面前,“请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
李片片的脸煞白,大红的唇被她咬得出血,一种艳红,一种暗红,两者交杂一起成了触目惊心的疼痛。
李片片挣脱开唐艾护住的双手,推开警察,冲了出去,“我要去找时得!”
“片!”唐艾在身后大喊。
屋外没有风,只有雨,此时大雨却更像是嚎啕。李片片扯开警察布置的警戒线,疯了一样地拥进雨里,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好像停下来就会死去。
“四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八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等于多少?等于多少?!时得,你快告诉我,等于多少?!”李片片跑不动了,跪了下来坐在雨里,她摸了摸自己的双眼,尽是雨水,“李片片,你不会流泪了是吗?!我倒是问你,你还会不会哭?!”
她双手撑着地板自问:“这是哪里?”她看了看身旁的桥,桥上石头刻着三个字“执一湖”,“执一?哼,李片片,你明明就是一个固执的人,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四年去忘记呢?”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时得。”
李片片刚站起来,她的眼睛就被一道光刺痛,一声巨大的车鸣,“嘀——”,迎面驶来的黑色小轿车似乎看到了这个挡道的不明物挪动了,车主猛然踩了刹车,大叫“该死!”李片片本能地靠旁边躲开,躲得太猛整个人的重心飞到了桥的护栏外。
大雨天湖水也没有什么凉意了,比雨来得更柔软更温暖,李片片跌落湖中,她没有呼叫,一瞬间她没有求生,她只觉得这是一种解脱的快感。她还听得到雨声,她还听得到桥上有男人呼救的声音,她甚至还听到了跳入湖中的“咕咚”一声,哈,那是她自己坠落的声音吗?
她闭上双眼,好像看见时得穿着白大褂走出实验室,她递上刚买的咖啡,时得扬手把她撇开冷冷地走了。如果时光愿意怜惜,李片片在水中开启双唇,流动的液体在吞噬她,她缓缓地说,“就让时得这样推开我,这样走开,但永远不要说分手。”李片片扬起嘴角,她又看见了,看见时得走后,她转身追上去的那一刻实验室里还有另外一个身影。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并没有看见这样一个人,可是为什么这一刻竟然在回忆里看到了,那个人是何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