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格说去跟熟人聊个天,就跟着那个可怕的独眼老汉进了柜台后用布帘隔开的内室,把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的卢卡斯一人丢在了这间小酒馆里。
啊,说是小酒馆可能不太准确,毕竟它看起来比莫利诺村的家还要大,只是因为人多而显得逼仄,何况门边的转角也有个楼梯通往二楼。但卢卡斯觉得奇怪的是,一楼的人都挤满了,也不见新进门的客人往二楼走。
好奇地盯了一会儿,直到发觉偶尔会上二楼去的都是一男一女,但下来的只有男人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二楼是什么地方。
……都是天冷的错,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女人都裹得像个球一样的话,他早就可以从服装上发现问题了!
虽然全身都裹在斗篷里,还被格奥尔格塞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坐在矮板凳上,但卢卡斯还是缩了缩脖子,生怕别人看到自己羞得滚烫的脸。
莫名其妙的一刹那间,卢卡斯感觉心脏被刺了一刀似的疼痛。
很像被圣女大人刺穿那时的感觉,但程度要轻微的多。
尝试着伸展放松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有些僵直的躯干,卢卡斯的头越过了高高的柜台,正好看到了格奥尔格从内室一边走出来一边收剑入鞘的动作。
……嗯?
潜意识里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身旁的糙汉突然骂着粗口背对着撞了过来,卢卡斯不得不缩回身体,好让自己不被挤出原来的位置。
等他听明白了这个差点把自己压成肉饼的糙汉是因为输了格斗又输了赌局,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被别人买走了而在这里借酒耍疯之后,格奥尔格也终于像是跨过了万水千山一样,挤过人群回到了自己身边。
“久等了,少爷。我们走吧。”
卢卡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拉紧了斗篷,跟着格奥尔格往门口挪动。
出了那个昏暗的小酒馆,挤过在门口给地下格斗场的赌局下注的人群,又拐了两个弯之后,两人终于走到了一幢陈旧的白石建筑前。
看上去已经饱经风霜的厚重木门紧闭着,在金月的照耀下甚至能看得出表面的彩漆已经剥落,而那些本应精致庄美的雕刻竟如同鬼魂的面孔一样恐怖。
卢卡斯心里的不安开始冒头。
“走这边,少爷。大门晚上不开的。”
格奥尔格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轻车熟路地领着卢卡斯从大门前离开,绕到了建筑物的侧边。
这间救济院似乎是个纵长型的建筑物,绕到侧边之后,卢卡斯也有了机会观察那些据说很精美的彩绘玻璃窗。玻璃一直是塞迪斯城邦引以为傲的特产,不同的城市还会有不同的特色代表作,有应用于门扉窗户的,有应用于餐杯碗盘的,甚至还有应用于首饰珠翠的。不论是哪一类的产品,都是各国的王公贵族的大爱之物。
由此看来,起源于塞迪斯的圣光教会的机构,以塞迪斯特产的彩色玻璃来装饰窗户,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不如说很合理,就是运输费用可能比较昂贵。
但……为什么这些彩绘玻璃窗看起来这么破旧?看起来就像是十几年没有人打扫过卫生了一样?蜘蛛丝和灰尘满布不说,有些固定玻璃用的木头都已经被虫蛀空了,感觉只要轻轻一碰那些玻璃就会脱离窗框掉下来啊!
这里真的是圣光教会的救济院吗?
“到了,就是这里。”
在纵长建筑物的后门附近,有一栋看上去还像回事的二层建筑物毗邻,卢卡斯越过有点矮的院墙,甚至还能看到这个二层建筑物的前院。
格奥尔格来到前院,完全没在意什么礼节之类的就直接推开了前院的小门。
卢卡斯惊了一下,刚想阻止,突然又觉得大概是因为他和这位教会相关人士很熟悉,所以才不在意这些问题,于是也就这么放弃了念头,直接跟了上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格奥尔格在房子的门口站定,回头看了看脚步停在了院门入口的卢卡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但是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在金月嫩芽色光芒的照射下,看起来莫名的诡异。
卢卡斯有种预感,如果跟着格奥尔格走进那间屋子,将有很多事情,会从此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所以他听从了自己的直觉,转身就跑。
“诶?!等等!”
似乎格奥尔格也没想到卢卡斯会突然变卦,在他转身已经跑远了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出声喊了一下。卢卡斯听着背后传来的骚动,明确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格奥尔格带自己去的那栋二层房子里,有不少携带着兵器的人。
看来自己选择逃跑是对的。
没有顺着格奥尔格领自己来时的路逆行,而是尽可能选择了自己印象中有记忆的道路。卢卡斯毕竟幼年时期就住在王都,虽然不是城下街这种混乱的区域,而是在王宫任职的平民阶层聚居的地方,但他多少对于王都建筑的习惯和方向有一定的分辨能力。
卢卡斯一边跑一边思考,对自己来说,现在的情况,有哪里是安全的。
城下街不像王宫,没有宵禁,但是自己以前的衣服都被伯爵处理掉了,哪怕是此刻身上最朴素的骑马装外套,相对于平民的服装来说也太扎眼了一些,所以他才会从瓦格纳院长那里顺了一件老头子的旧斗篷,只不过这件斗篷相对自己的身高来说实在太大了,但是优点是可以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
真的是从头到脚啊!
差点被自己绊倒之后,卢卡斯在内心咋了一下舌头,抓起斗篷下摆,转身躲进了一片黑暗的房屋之间的缝隙。
屏息等了一会之后,卢卡斯看到格奥尔格带着几个人从旁边跑了过去。
这样不行。
王宫附近不考虑,先不论有没有那个脚力跑到几乎是王都另一端的地方,自己今晚是偷跑出来的,连科拉迪都不知道,现在已经夜深,如果这样贸然的跑回去,在确认自己身份之前一定是被执勤的骑士看守着的,那种情况下重新落入格奥尔格他们手中的可能性很高;就算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擅自偷跑出王宫这件事一旦暴露,对于伯爵的身份和名誉都是一种损害,本来自己是为了寻找真相和脱离这种困境的方式才冒险离宫,如果被抓到就万事皆休了。
必须得找个地方躲一晚。
下意识的,卢卡斯想要回到之前在王都时住的那个家去。但几乎立刻,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虽然他不确定,但为了筹措路费,母亲很有可能已经将那个房子卖掉了;再来,格奥尔格和卡瓦坎特家的关系也很亲密,他会去搜索自己可能藏身的地方时,也很有可能会优先寻找会带给自己熟悉感和安全感的地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对城下街不熟悉,虽然能够判断出大概的方向,但要回到以前的家,还是需要摸索。如果是平常的白天还好,但现在不仅是晚上,他还得躲开格奥尔格的追索。
……就此结束了吗?
卢卡斯在狭小的空间里闭上了眼睛,背靠着墙壁的同时,微微低下的头也顶着了前面的另一面墙。他不甘心的一下一下撞着,额头上的疼痛感带来的刺激让他不自觉的开始意识涣散……
当他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盯着某个方向看了很久了,而那个方向,有他所熟悉的银白色光芒。
反应过来那个光芒代表着什么的时候,卢卡斯的理智一瞬间全部回笼。他重新裹好斗篷,探头张望四周确定没有搜索自己的人在之后,便向着光芒的方向出发了。
走着走着,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重复格奥尔格之前带领的路线。
对于要不要继续走下去这件事,卢卡斯产生了怀疑,他慢下脚步,犹豫了。但是距离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够看到那幢纵长的建筑物就在转角另一边。
银白色的光芒在意识中,和视觉里的建筑物重叠在了一起。
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卢卡斯奔跑了起来,像是离家流浪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的方向一样,向着救济院而去。他冲到大门前,用力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如他所期待的,救济院的门并没有锁起来,只是关闭着而已。
空旷的建筑物内部,是挑高到顶层的大厅;从两旁支撑着屋顶的柱子整齐的列着队,在它们的周围则是东倒西歪,甚至是残破不堪的桌椅。在视线的尽头,这个空间里距离卢卡斯所身处的大门最远的地方,是一个偌大的祭台,祭台上放着一颗即使在黑暗中也焕发出光华的球状晶体,在那前面较低的位置则是刻着祈祷文的石板。
本能地,卢卡斯知道那句祈祷文是什么,尽管他从来没有来过救济院,从来不曾阅读过圣光教的经典。
【行而真者,必得其正。】
在脑海中闪过这句话的同时,银白色的光华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也从卢卡斯的意象中消失了踪影,似乎它的目的就是要让卢卡斯来到这里而已。
来到这间已经被废弃了十多年的救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