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矛盾体。一方面他无法否定过去的自己所努力想要取得的那一切,但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在渴求那些他为之努力的东西,事实上就算他将那些争取到手了,他也只会觉得有负担而已;但是他又会因为别人否定自己而觉得愤怒和沮丧,或者因为自己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而丧气。
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因为斯图尔特而感到绝望,也不会因为保罗的一个称呼而愤怒不甘了。
那天晚上,直到斯图尔特回来为止,他都没有在跟保罗说过一句话,斯图尔特回来之后,他也仅仅是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回应保罗,除此之外没有开过口。
平安无事的过了一晚,天亮后启程,三人一马踏上了最后一段返回村庄的路途。虽然这次不擅长跋涉的卢卡斯在队伍里,但是三人还是比最初来的时候快了不少,在中午时分就已经回到了莫利诺村。
他们三人的返回让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年迈的村长急急忙忙地去找卡瓦坎特夫人,同时也安排了人去别的村庄告诉秋狩的队伍,卡瓦坎特骑士队长的两个儿子都平安回来了。
在一片喧闹和杂乱中,保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卢卡斯和斯图尔特被簇拥着见到了母亲,然后又被带回了家。
几乎是进家门的同时,卢卡斯就感觉到了全身上下汹涌而至的疲惫。他连跟母亲问候的气力都没有了,在客厅卸下锁子甲和其他装备后,就径自返回了房间,一身泥泞的倒在了床上,陷入了昏迷一般的沉睡中。
和在森林中时,几乎逢睡必做梦不同,这一觉,卢卡斯从精神到身体都获得了彻底的放松。
所以,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快要准备晚饭的时间了。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替换过了,不再是那一身被雨水、泥土、火焰都招呼过一遍的麻质罩衫,而是柔软的棉质睡袍。他也没有躺在自己的床上,而是睡在了和他同一间房的斯图尔特的床上,他自己的床被撤去了床单和枕头,看样子是因为母亲无法忍受被他弄脏了的床铺,于是给他换了衣服之后就转移到了干净的床上,原来的被褥正在经历彻底的清洗。
问题是,斯图尔特睡在哪儿?
卢卡斯从被子里钻出来,被有些寒冷的空气激得打了个寒颤,立刻拿起压在被子上的棉袍披上,穿着木拖鞋咯嗒咯嗒地走出了房间,往客厅走去。
卡瓦坎特家在莫利诺村算是权贵阶级,和一般牧民和农民所居住的平房不同,他们家和村长家是这个村里唯二拥有两层楼的家庭。主人夫妇卧室和书房、药剂室在二楼,一楼则是兄弟俩的卧室、武器室、厨房、客厅;此外在后院还有一个独栋的平房,一半作为锅炉室,另一半则是厕所;在他们的前院则是父亲和斯图尔特的专用的马厩和饲料棚。
所以当卢卡斯将一楼的所有房间都走了一遍也没看到斯图尔特的时候,他开始犹豫是不是要换好衣服去外面看看,斯图尔特或许在马厩那边?
“终于起来了呀,卢克。”
楼梯上方传来温柔又有些低沉沙哑的女声,卢卡斯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也很喜欢,不管自己做烦躁,这个声音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日安,母亲大人。”
“日安,亲爱的。”卡瓦坎特夫人端着一个小钵从楼梯上走下来,身上穿着普通的高领家居服,肩膀上斜搭着一条大方巾作为披肩;这身打扮看起来和普通的村妇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举手投足间就是能够感觉得到,这位女士的出身一定非常高贵。
“那个是……新的药草茶么?”卢卡斯看着母亲手里端着的小钵,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是啊,我专门给你调制的。”
“我?”
“亲爱的,现在的你比我更需要这个,相信我。”温柔地说着,但却不予任何反对的余地,卡瓦坎特夫人空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抓着卢卡斯的小臂,将他“拖”到客厅的壁炉前,那张她经常独占的摇椅边。
“坐下。”
卢卡斯乖乖地坐下。
往日里只为女主人服务的茶壶早已经清洗干净,在小方桌上候着了。在女性特有的柔和动作下,小钵中已经被磨成细末的草药,被细细的长柄木杆挑起一小撮,投入茶壶中。壁炉里,烧水的坩埚已经发出了信号,提醒着人类水已经烧开,可以使用了。
卡瓦坎特夫人左手带上皮质隔热手套,右手拿起带倒钩的拨火钳,将吊着坩埚的铁支架勾到壁炉边,然后熟练的用左手抓住坩埚的把手,右手用拨火钳轻轻一挑,铁支架就和坩埚的把手分离了开来。
卢卡斯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做,他一边惊叹,一边想着,母亲到底已经做了多少次,才能够如此熟练?
而且这绝对不是她这个身份的女士应该会的事情,如果是在王都,像他们家这样的殿堂骑士家庭,烧水泡茶这种事情都是有专门的仆从来完成的。
想到这里,卢卡斯又一次感觉到了愧疚,还有愧疚带来的已经习以为常的隐痛。
还不知道儿子心里所想的事情,卡瓦坎特夫人已经将坩埚放在了小方桌边的底座上,用长柄勺舀起似乎还在沸腾的热水,倒入茶壶中。
卢卡斯似乎听到了一阵欢呼,然后就看到大量的光点从茶壶中喷发了出来。
好壮观……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追逐着从未见过的世相精灵,看着它们围着茶壶飞舞,或是顺着母亲沏茶的手臂环绕到她的身上。
唯一有些异常的就是,它们绝对不靠近自己。
正在疑惑是不是格瑞托恩的意愿依然有效的时候,卢卡斯的面前递过来一杯茶。
“把它喝了,亲爱的。”
几乎是呆滞地接过茶杯,将棕红色的液体送入口中,然后被滚烫的茶水烫的大叫一声。
“好烫!”
“慢慢喝,不着急。”
“嗯……呃、母亲大人,刚才我就想问了,斯图尔特他去哪儿了?”
“今天一大早保罗来接他,两人已经出发去追你父亲了。”
“……哦。”卢卡斯有些说不上来,心里头有个角落感觉空荡荡的。他端起药草茶,浅浅的啜了一口试探温度,虽然还有些烫口,但已经可以尝试着喝了。
而且令他非常意外的是,这种药草茶的味道比起母亲平常喝的那种,不仅气味上更加舒缓,舌头感觉到的也没有那么苦涩,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甘甜。
“味道不错吧。”卡瓦坎特夫人笑着说,“因为你容易暴动,所以这个专门特制的,和我平常喝的那种不同。”
卢卡斯想起了在精灵领域中的时候,格瑞托恩为了稳定自己的状况,塞给自己吃的某种草药。
“是不是有很多那种……叶子看起来像是紫色的那种草?”
卡瓦坎特夫人愣了一下,然后被儿子的形容逗笑了。
“那个叫帕里拉。虽然北境很少见,但是在我的家乡,路边就能够采到。”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药草茶,端在手中慢慢啜饮着,“茶里使用的就是它的叶子。”
卢卡斯看着母亲饮用着明明说是给他调配的药草茶,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忧,母亲这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我记得你以前也尝试过调配药草茶吧?给我制作生日礼物的那一次?”
“呃……啊嗯。”儿子红着脸别过了头。
“那你应该认得这种草药了?”
“嗯。”
“既然如此就记住它。帕里拉草,叶片拥有镇静的功效,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干燥后磨成粉末药用。叶片采收的最佳季节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制成药用粉末最好的时候。”
卢卡斯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母亲突然说这些。
“记住了?”见儿子没有反应,当母亲的立刻盯住了和丈夫相似的蓝色眼睛。视线中的严肃和警告让微微有些走神的男孩不由得打直了脊背坐好。
“啊、嗯,记住了。”
“那就好。”卡瓦坎特夫人微笑着,将自己杯中的药草茶喝完,放下杯子,“茶要凉了,快点喝吧。”她站起身,拢了拢披肩,拿起盛放药草末的小钵,“把这一壶都喝完,就到二楼来药剂室来。”
也没说为什么,也没说要做什么,她就转身离开了客厅,留下一头雾水的卢卡斯。几乎是本能的重复着喝茶、倒茶、喝茶的过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奇怪。
她是个温柔但直率的人,从来不搞什么秘密主义的啊!
恍惚间,一壶茶已经喝完了。卢卡斯收拾好所有茶具,将它们送到厨房的餐具盆里,会有定时来帮佣的村妇负责清洗。
然后他走上了二楼,经过了书房门口,停在药剂室前面。
“母亲大人,我来了。”
“进来吧。”
隔着门板传出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依然掩饰不住母亲语气中的温柔和欣喜。卢卡斯一边思考着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母亲如此反常,一边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