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铁三角”时代
大和八年(834年)年十月的一天,唐文宗的朝堂之上突然冒出来一张新面孔。《旧唐书》说他“形貌魁梧,神情洒落;辞敏智捷,善揣人意。”有好事者打听才知,眼前玉树临风的帅哥原来是刚刚流放被赦归来的李训。
李训的突然现身,在当时引起朝臣们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李训到底属于朋党相争中的“李党”还是“牛党”,江湖传言李训是由大太监王守澄直接推荐给皇上李昂的;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到李训是由郑注引荐的;更有人刨根刨出了李训是前宰相李揆和李逢吉的同族子弟,是有后台有背景的。
在当时每一个和皇帝走得近的人都会引起朝臣们的猜测和眼红,这在官场之上也应该算是一个不好不坏的“惯例”。不管别人怎么猜测,如何诽谤,但现实却是唐文宗李昂越来越喜欢李训这小子了,并准备破格让李训成为自己的身边近臣。消息传出,京都一片哗然。
宰相李德裕站出来公开批驳李训是奸诈小人,之前因罪流放,现在虽然已经返回了,但没有资格出任近侍。更有多位两省谏官来到皇宫门口跪谏,直言李训是妇孺皆知的小人,不应该伴随在皇帝身边。可唐文宗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劝谏,心意已决。
李训,最初的名字并不叫李训,而是李仲言。当时因为在为唐文宗担任《周易》博士兼翰林侍讲学士,他自己改名为李训,估计是觉得随时会红起来,事先给自己取个艺名。像有人猜测的那样,李训的确是肃宗朝宰相李揆的族孙,敬宗朝宰相李逢吉的族子。
唐穆宗长庆三年(823年),李训以进士及第,开始出任大学助教进入仕途,后来调任河阳节度府幂僚。两年后,唐敬宗即位,李训的从父李逢吉出任宰相。李逢吉非常赏识李训,觉得这小子是个“阴险善计事”的人,有自己的遗风,属于可造之才。
李训果然没有辜负李逢吉的期望,他时刻关注朝堂变化,揣测领导意图。官场上的机会都是为这些有野心的人准备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当时,石州刺史武昭被贬为袁王府长史,因此他对执政大臣心生怨恨。
这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在他耳边忽悠,说宰相李程曾计划提拔武昭,结果被李逢吉搅黄了。武昭完全相信,内心愤怒不已。失去理智的武昭私下找到左金吾兵曹茅彙说要找人刺杀李逢吉。
计划赶不上变化,武昭的刀还没磨好,就被人告发了,并被逮捕入狱。
李训当时担任河阳掌书记,就胁迫茅彙诬陷宰相李程与武昭合谋,欲将宰相李程拉下水。同样是事情败露,阴谋未得逞。武昭被杖杀,李训也跟着倒霉流放象州(今广西象州东北)。
时间来到827年,唐文宗即位,改元大和,大赦天下。李训走进新时代,这才遇赦北归。
遇赦后的李训过了几年散淡的生活,又恰逢其母病逝,他就居住在东都洛阳为母守丧。
这时候他的从父李逢吉先生也被罢相,赋闲在家,可他身退心未退,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卷土重来,恢复往日荣华。
李训揣知从父的意思,就自告奋勇跑去找李逢吉说,自己在长安要关系有关系,要门路有门路,并且与宫廷红人郑注有深厚的交情,可以替叔父疏通关系,重回长安。
李逢吉是个官场赌徒,他虽然不完全相信李训,但他为了翻盘,别无选择。
他很清楚郑注在宫廷政治中的影响力,当红炸子鸡。李逢吉先生就将毕生的积蓄金帛珍宝数百万全部交于李训,托付李训去长安贿赂郑注。他可以不相信李训,但他相信郑注。只要郑注能为自己说句话,一切皆有可能。
郑注是何方大神?能让前宰相李逢吉倾其所有押宝于他。
郑注是当时掌权大宦官王守澄身前的大红人,也是唐文宗身边提鞋拎包的近臣。
郑注,绛州翼城人,郑注出身贫贱,相貌丑陋,不能远视,任官以前,靠医术维生,但不是赤脚医生,是在长安权豪门户之间做游方郎中,吃豪门饭。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敏悟过人,博通典艺,棋弈,医卜,尤臻于妙。人见之者,无不欢然”。李愬称他为“奇才”,王守澄称他为“奇士”。王守澄入朝知枢密,专擅朝政,把他带到京师。
太和七年(833年),唐文宗患风病不能讲话,王守澄推荐郑注去治疗,颇有成效。病治好了,郑注也得到了唐文宗的信任。
小人得志,这让朝中大臣非常反感。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李珏就对唐文宗说郑注:“其人奸邪,陛下宠之,恐无益圣德”。
御史李款阁内弹之:“郑注内通敕使,外结朝官,两地往来,卜射财货,昼伏夜动,干窃化权。人不敢言,道路以目。请付法司。”李御史这是在请求唐文宗将郑注直接下狱审判。
弹劾郑注的谏章数以十计,可文宗依然故我一概不采纳。我选择我喜欢,不劳他人。
文宗大和年间,官僚大致分为以宰相李宗闵、李德裕为党魁的两党。两党明争暗斗,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只有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才谈得上朝政的决策和实施;只有起用两党以外的人物,才谈得上把两党骨干分子从朝廷中清除出去。李训和郑注适应了这一需要,因此被文宗起用。
靠着文宗的信任,郑注很快就被授予通王府司马,充右神策判官;没过几天,郑注又被提拔为太仆卿兼御史大夫,成为朝中重臣,风头无人可及。
李训这时候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郑注对自己的重要意义,他认为:“朝中掌握权力的人都龌龊不行,只有郑注好结交士人,有后宫力量支持,可与之共事。”由此可见,李训是个投资高手。他将李逢吉托付的厚礼全都贿赂了郑注,以钱为媒,万事大吉。
钱送出去了,很快就起了化学反应。郑注和李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前世兄弟今生缘。郑注就将李训推荐到了王守澄面前,李训也不是身无所长,他有诡辩之才,尤其擅长向人宣讲《周易》。《周易》这玩意之所以称为玄学,就是人们认为它很玄很强大。
王守澄将李训推荐人宫,当时正赶上李训正在为母亲服丧,按例不能进入官禁。大家一商量,让李训换了一套民服,号称王山人,两次出入含元殿,接受唐文宗的召见询问。
唐文宗见李训长得满脸桃花开,满嘴火车跑,尤其那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玄学,忽悠得龙心大悦“以为奇士,待遇日隆”。
大和八年(834年)8月,李训刚除去丧服就被授任为谏官。宰相李德裕强烈反对李训担任近侍。唐文宗却说:“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俟其俊改。”没过多长时间,李训又被提拔为四门助教。
得到宦官权臣推荐,又能忽悠得君王开心。李训和郑注由此成为文宗身边的核心人物。
李训的到来给李昂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之门,让他苦闷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
唐文宗再次用“阍弑吴子余祭”这句话来试探李训。李训没有逃避问题,而是给出了答案::“为君者不能亲近宦官,轻宦官即轻死之道也。吴子余祭远贤良,亲宦官,最终引来杀身之祸。鲁国修史的时候忠实记录了下来,让后人引以为鉴。”
李训这番慷慨之语让唐文宗深感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先看广告再看疗效。
唐文宗戚戚然道:“朕左右都是刑余之臣,宦官多矣。余祭之祸,朕怎么能不担心呢?”
李训下面说出的这句话,差点让唐文宗兴奋地蹦起来。他说:“陛下睿圣,未雨绸缪。如果陛下有所举措,臣愿效犬马之劳。本朝历代先皇都知道宦官的祸患,却不能疏远他们;都厌恶宦官,却不能遏制他们。当今陛下睿智如此,天下幸甚。”
本来以为,这朝堂之上早已被宦官唐文宗大为感动,认定李训虽然是太监所推荐,却是可以依靠,共成大事的忠臣。史载:“李训讲《周易》微言大义,颇中文宗心意。”
当时正是盛夏,唐文宗赐给李训水玉腰带和避暑犀如意,并说:“如意足以与卿为谈柄也。”郑注、李训二人又都受王守澄宠信,如果与他们谋划,会避免王守澄等人的怀疑,而且这两个人还不是当时朝中二李(李德裕、李宗闵)朋党,正可倚为心腹。从这一点来说,文宗认为这两个人是合适的人选。
那么我们回过头来看李训和郑注两人就真的和唐文宗心思一致,有济世救民之志吗?可惜答案是否定的。李训和郑注两人迎合唐文宗的心思,只是为了博取唐文宗的信任,借以达到个人的政治目的。他们想的是,借皇帝之手将宦官势力铲除,这样在个人仕途上将会无往不胜。尽管李郑两人都是大太监王守澄推荐入官的。
自此,文宗对这二人宠信不二,所言无不从,李、郑声势一时显赫。外人只以为这两人是倚靠宦官才擅作威福,并不知他们同文宗还有密谋。李训、郑注为唐文宗的肌无力开除了药方,准确地说这张药方是帝国复兴的蓝图,“以为当先除宦官,次复河、湟,次清河北,开陈方略”。也就是先诛灭宦官,再收复河西河湟失地,最后清除河北的藩镇,天下归心。
为了实现自己的战略意图,唐文宗将李训的官职连升三级。
大和九年(835年)7月,李训升任兵部郎中、知制诰兼侍讲学士;9月又被擢升为礼部侍郎、同平章事。至此,李训成为事实上的宰相。
李训很快网罗了一批人,形成了自己的圈子。“天子倾意任之。训或在中书,或在翰林,天下事皆决于训。”文宗起用李训、郑注,最初是为了破除官僚朋党,被他们的夸夸其谈所迷惑,误以为他们是扭转乾坤的奇才,遂加以重用,翦除宦官是后来的事,是实现太平理想的一个步骤。
长安政坛的“唐文宗——李训——郑注”冒牌“铁三角”时代到来了。
唐文宗在李训、郑注的谋划之下,巧妙地利用了宦官集团中的内部矛盾,步步得手,除奸行动进展十分顺利。
当时宦官中势力最大的当属王守澄,也就是李训、郑注的后台。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后台是用来拆的。王守澄曾三次操纵皇帝的废立,又握有神策军大权。神策军是保卫皇帝的主要禁军,全国边镇中也有许多劲兵悍将归其统领。
李训、郑注知道王守澄权焰熏天,一时半会也动摇他不得,就苦思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办法,决定先借助王守澄的力量,消灭其他宦官。他们先是把反对王守澄的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三个宦佞驱逐到外地当监军,不久又将三人处死。此后,又劝文宗将王守澄的原神策军中尉的职务移封给宦官仇士良,以达到削减王守澄的权力的目的,也就此打破王守澄独霸神策军的历史。
仇士良是岭南循州兴宁人,出身世代宦官之家。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大太监,出入政府,待遇恩重。仇士良本人也是历任数朝的太监,还参与了拥戴唐文宗的行动,但一直受到王守澄的压制,担任的都是一些闲职。
唐顺宗时仇士良就进入太子宫做了宦官,但其后经历了穆宗、敬宗两朝直到文宗时才担任了右领军将军一职。也就是说一直被王守澄这帮大太监压制。
史载仇士良这个人“秩清事简,优逸自娱”,很有自娱自乐、大隐于朝的味道,实际上仇士良年轻时飞扬跋扈,“秋按鹰内畿,所至邀吏供饷,暴甚寇盗”,活脱脱就是一个惹不起的活阎王。只是王守澄比他更狠,资历更老,一直压着他。为了对付王守澄,李训、郑注竟将这个人提拔了上来,无异于引虎逐狼,留下后患。
一山不容二虎,王守澄对此很不高兴,和仇士良的矛盾也日益显现。
仇士良为了自身的利益,选择了向唐文宗靠拢。为了安抚王守澄的情绪,防止意外,1个月后,唐文宗将与王守澄不和的太监、原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三人发配到地方,分别担任西川、淮南和河东监军。王守澄的情绪得到了稳定。
随后李训又将杨承和贬往驱州,韦元素贬往象州,王践言贬往恩州,命令当地官员将三人禁锢。不久长安圣旨到,赐杨、韦、王三人自尽。三个横行多时的大太监就这么无声息地死了,没有引起丝毫震动。宦官陈弘志是弑杀唐宪宗的凶手,当时担任山南东道监军的职务。唐文宗一直想杀死他,为爷爷报仇。唐文宗采纳李训的建议,将陈弘志召到青泥驿。在驿站,陈弘志被关起来,“封杖杀之”。
外围宦官除去后,宦官头子王守澄依然担任着右神策军中尉、行右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掌管所有太监和禁军。唐文宗有条不紊地封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明升暗调,将王守澄手中的神策军兵权交给了仇士良,“以虚名尊守澄,实夺之权也”。
期间,凡是王守澄厌恶的宦官,李训、郑注都乘机派往盐州、灵武、泾原等外地巡边。王守澄也不以为意,谁想李训转身就命翰林学士下诏书颁布各州,命地方官将巡边太监杀死。王守澄这才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面对可能的权力进攻没有了还手之力。之前王守澄虽然和许多太监有矛盾,相互争斗,但在维护宦官集团安全面前是利益一致的。
铲除王守澄的时机终于成熟了,大和九年(835年)10月,按照李训的秘密安排,唐文宗又提升王守澄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表面上是提高他的政治地位,实际上是让他离开首都,削弱他在内廷中的权力。
在王守澄离开首都前夕,朝官和宦官们去给他饯行。唐文宗也派遣使者去王守澄家送他上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使者将文宗所赐御酒放在了王守澄面前,他接过毒酒一饮而尽,也就此走完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唐文宗、李训旗开得胜,“于是元和之逆党略尽矣。”除了仇士良等极少数人外,宦官元凶基本被铲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