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兰德的头正好抵在桌子的棱角上,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这时他感到一阵晕眩。可他的左手还紧紧抓着桌角,仿佛对自己的回忆不肯放松一样,把所有的痛苦与埋怨都聚集在了已经不堪重负的指尖。
烛火还在摇曳着,伴随着七月的风,窗外下起了小雨。窗户上斑驳的雨珠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利兰德看不到大海,但却觉得很耀眼。他同时也在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烛火的照耀下那么无助,那么单薄,那么无力苍白。
他的手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悲痛的力量,一下子松开时将墨水瓶打翻在了地上。一股刺鼻的墨水味立刻蔓延开来,这股味道熏得利兰德越发虚弱,一股松香的味道伴着墨水原本的气味刺激着他。破碎的墨水瓶如同美丽的骷髅,碎片分散在各处,从碎裂的地方不断流出黑色的墨汁,黑色的墨汁又慢慢地扩散,扩散,最后连利兰德垂下的再无力气的手也被黑色的墨水沾染,他手心一道道手纹也被墨水染成黑色,就仿佛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一条条污浊的河流。利兰德的眼睛疼痛,他只得垂着眼睛。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中难以承受的痛苦,使得他气若游丝,面色更加惨白。他没有丝毫力气站起来,饥肠辘辘也被来自内心里的空虚覆盖,他已完全感觉不到饥饿与寒冷。
这时发出巨大的声响,使利兰德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那是敲门声。敲门声是缪丽尔的,这不难辨认。利兰德没办法回应她,更没办法开门。
接着敲门声越来越响了,似乎缪丽尔加大了力气。利兰德不知道为什么,使尽了最后的力气,靠着手肘拖着自己已经麻木的身躯。他开始剧烈地咳嗽,额头直接撞在地面上。利兰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脸流下来,是血的味道。他弓着身子跪在地上,艰难地吞下即将从嘴角流出的血液。
他要死了吗?死亡啊,命运会把我们用死亡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利兰德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在最后一点光芒闪烁在他美丽的眼睛里前,他闭上了疼痛的双眼。他在困难面前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地呼吸着,索求着最后一点空气的抚慰。可是,他面前残忍的烛焰如同举着灯的宣判者,愤怒地夺去最后一丝气息,利兰德在这宁静的梦中放任了自己,放任自己不再坚持。
放弃吧,利兰德是个没有毅力的家伙。他这么想着,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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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正和克利尔沃特伯爵说着什么。奈尔斯走过来说了一番话。这让洛丽塔不禁抱住了自己的头,大呼道,“你在说什么,奈尔斯?你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奈尔斯严肃地重复道,看着洛丽塔满脸惊讶不安。
洛丽塔看了克利尔沃特伯爵一眼,之后蹲下来捂住眼睛失声惊叫道,“喔,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不,利兰德,利兰德……”
说着她奋不顾身地跑向楼上,连续响亮的脚步声在回响着。洛丽塔着急得涨红了脸,她止不住地喘着气。当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利兰德的房门,她看到白色的身影坐在利兰德的床前。缪丽尔注意到她的到来,转过头看她。
洛丽塔微微鞠躬,“敬爱的缪丽尔大人,晚上好。”
缪丽尔微微笑了一下,点着头放低了声音说道,“你是洛丽塔?你好。请坐在我旁边吧,记得小声一些。利兰德现在很虚弱。他生病了。”
洛丽塔有些忐忑地坐下来。这肯定是奈尔斯之前坐过的椅子,洛丽塔想。她立即看向利兰德。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利兰德,这样面容憔悴、潦倒不堪的利兰德,更从没听说过嗜仆也会生病。
洛丽塔一脸担忧地看着利兰德,缪丽尔宽慰她道,“洛丽塔,别担心,利兰德会醒过来的,他现在,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洛丽塔看见缪丽尔脸上的淡淡的忧愁,她看上去的确很担心利兰德。洛丽塔又在细细打量这位缪丽尔大人十不禁惊叹起她的美丽,那美丽的金色头发还有如水的碧蓝色的眼睛,完美的轮廓与深邃的目光,仿佛是希腊雕刻一般端庄。
但是她现在没心情赞美她的美貌。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神啊,让利兰德快些醒过来吧,让利兰德快些醒过来吧!让他别那么难过,别再承受这痛苦了。
洛丽塔知道,利兰德难过悲哀,因为他失去了尼古拉斯,更因为他又失去了一个挚爱的人,他又失去了一个支柱。利兰德所承受之痛,比她自己所体会到的还要深沉,还要难以忍耐。因为对她来说,她只是失去了尼古拉斯。
于是她害怕起来,她害怕利兰德因为命运又一次夺走他心爱的人,而变得偏执疯狂起来。她害怕极了。
在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丝丝发抖间,缪丽尔问道,“洛丽塔,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利兰德曾经是个怎样的男孩?他是否比现在要快乐许多?”
洛丽塔仔细地回想着,眼泪又似乎忍不住涌出来,“回缪丽尔大人,利兰德曾经是个快乐的男孩,他是我见过最没有贵族气息的嗜仆,能和我们一起把脸弄得脏兮兮的,听那些贵族们不屑于听到半个字的民间故事。他的脸上总带着笑容,日复一日地想象自己的父亲母亲长什么模样。剑术很好的利兰德总把教员奖励给他的食物分给我们,找个谁都能识破的借口,而不是高傲地施舍给我们。他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仿佛月长石般闪着光芒。”
洛丽塔低下了头,泪水流了下来,“可是,我再也没看见那样的笑容了,他的笑容现在那么勉强,那么生硬。他对着尼古拉斯哭泣时甚至没有一点点声音。没有一点点悲哀的大吼,什么都没有。我的朋友啊,利兰德,他很痛苦。缪丽尔大人,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缪丽尔低下头笑了笑,一边递给洛丽塔一张手帕,她有些忧伤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看来,这里的生活和我毁了他,把他的快乐消磨殆尽了。他要是不是我的嗜仆,或许,会好些。”
洛丽塔却看着缪丽尔,低声哀求道,“不,缪丽尔大人,请您救救利兰德吧。”
“请不要求我,洛丽塔。我或许真的救不了他,但是,我会答应你,如果我能够救他的话,缪丽尔·康格里夫会竭尽所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