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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由法罗群岛前往冰岛

巴图森一家站在布伦丹溪的码头边,背对着他们的古斯堪的纳维亚式原木大宅及白色教堂,不断地挥手向“布伦丹号”道别。他们的形影逐渐变小,法罗群岛壮丽的海岸景观则在我们的两边延展,峭耸的高崖直探海面。正是夕阳西落的时刻,阳光由云层中射出,勾勒出西边岛屿的剪影,岩石崖壁上飘着浮云。波托尔以巴图森家的渔船拖着“布伦丹号”前行,我们航行在沉静的黄铜色黄昏海面,驶向韦斯特曼纳(Westmanna)港口。韦斯特曼纳在维京语中意谓“西方之人”(West Men),指的是来自欧洲最西边的爱尔兰居民;也许韦斯特曼纳真是古斯堪的纳维亚—爱尔兰人(Norse-Irish)定居的地方。但对“布伦丹号”来说,它只是一个暂时的停泊处,隔天即得再度启程。那是7月3日,我们必须离开法罗群岛,进入前往冰岛的航道。

再一次,我们航行到麦京斯的外海,那是我们最早见到的野鸟岛。只是现在不像当时遭遇强风,而是在沉静海面的轻波里缓缓摇行。图龙杜尔很快证明了他的才干:他教我们如何才能钓到鱼。他自五岁开始就在岬湾学习法罗岛民世代远赴格陵兰和纽芬兰大岸滩(Grand Banks)捕鱼的技术。当然,想在深海捕到鱼,必须明白其中的诀窍。图龙杜尔先由他的工具袋里拿出一块约四五磅重的铅锤,将铅锤绑在他用来当卷线器的奇特木框架的长线上,诱饵则是三个简单的钩子上系上的彩色布条。他猛力一抛,巨大的铅锤发出声响,飞越舷缘。这里的海水深度达三百英尺。铅锤触及海底后,图龙杜尔缓慢而顺畅地收线。然后,大约在离水面十英尺的地方,钓线一阵抖动,他快速地扯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开始将整条线拉到船上。

“抓到一条了?”“塘鹅”问。

“两条!”图龙杜尔简洁地回答,那些滴着水的钓线一圈圈卷落在他的靴子边。一点也没错,两条肥美的鳕鱼跟着浮出水面。然后,铅锤“咻”地再度飞出。拉线、扯线,图龙杜尔又开始收线。

“这次几条?”伊登问。

“三条!”图龙杜尔回答。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他不断捕到鱼,我们无法明白他是怎么办到的。我抓着线时,即使图龙杜尔告诉我有鱼上钩,我仍感觉不到一点动静。伊登试的时候,只是提起线,手上已然拉上了一条肥美的鱼。很快,“布伦丹号”上面多了一些装饰品,鲜鱼像挂在晾衣绳上滴水的衣物。我们也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方式烹煮这些鱼——水煮鳕鱼、油煎鳕鱼、油炸面糊裹鳕鱼、炖鳕鱼、鳕鱼配饭或马铃薯、芫荽鳕鱼,甚至美味的鳕鱼意大利面条。

瓶中信

第二天,东南风和缓吹起,我们的航程大有进展,前进了五十英里。海面如此平静,我们甚至有足够的时间聊天和休息。夜里八点,海上起了雾,当时天光仍然明亮,我们见到了无数珍珠般的小水珠。这些小水珠由船帆到我们衣服上的羊毛纤维可说是无所不在,在图龙杜尔浓密的头发上更是明显。他坐在船尾,在他的笔记本上画着,风带着雾气不断从他身上吹拂而过,以至于他身体迎风的一面水珠特别浓密。

伊登如往常一样,又有新主意。这次是在一些瓶中放入纸条。这倒是让他有借口喝完我们最后那小半瓶威士忌,也让他有练习写散文的机会。

“你永远也不知道谁会捡到我的瓶中信,”他说,一脸的兴奋和希望,“我敢确定捡到的人一定会回信。”

乔治走到船边,偷偷拿起沿着“布伦丹号”皮革船缓缓起伏的其中一个瓶子。

“来自皮革船‘布伦丹号’,法罗群岛西边海面,”他大声地念着伊登的字条,“亲爱的收信者,很高兴你捡起了这封信。它是皮革船‘布伦丹号’行驶在法罗群岛及冰岛之间时所放流的。请回信告诉我,你在何时何地捡到这个瓶子。”信的最后则是伊登的签名和地址。

“值得一试,不是吗?”伊登一脸兴高采烈,“说不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穿着比基尼在海滩漫步,在沙滩上见到这个瓶子,顺手捡了起来,读了我的信。我知道她一定会回信。到时你就知道我说的一点没错。”

“我对比基尼这事儿有点怀疑,”我说,“你把你那些瓶子丢到海湾潮流的水域,看看这样的西南风,我看这些瓶子最有可能漂到北极圈的北角(North Cape)。”

“十比一赌惟一会回信的金发者是寂寞的挪威渔民,”亚瑟说,“六英尺高,十五石{1},全身散发着沙丁鱼工厂的味道。”

鲸鱼现踪

“嘶嘶——”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有个巨大声响,像大气球正在放气,随后跟着响起温和的撕裂声。“鲸鱼!”图龙杜尔高兴地叫出声,我们都站了起来,察看声音来自何处。“嘶嘶!”又来了,我们看见巨大、光滑、潮湿,有如黑色小岛般的东西浮现在“布伦丹号”二十码外。“太棒了,大鲸鱼!”图龙杜尔发出惊叹,我们都为之屏息。那条鲸鱼的确巨大,约有六十英尺长,估计重量至少有“布伦丹号”的八到十倍。“布伦丹号”相形之下变得娇小,这时不难想像,在这头庞然大物眼中,船小桅低的这艘船是如何微渺。在那瞬间的感觉之后,我们全然没有想到“危险”这个字眼,一心被这头自我们右边深水中浮现的庞大生物所迷住。

“它凑近过来瞧我们了!”乔治说,故意压低了声音。

“可别凑得太近了,”伊登咕哝着,“这家伙推我们一下,我们就得游泳了。”

“不会的,”我说,“它也许只是对停泊在海上动也不动的‘布伦丹号’感兴趣。我们可能看来像一头鲸鱼,而引起它的好奇心,我们的体形和鲸鱼差不多,弧度也和鲸鱼相仿;就像它一样,‘布伦丹号’的皮革撑在骨架上。我想那就是它看我们的样子。”

那头鲸鱼快速游到我们旁边,故意和缓地喷着气。然后,它沉入水中,当它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已经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并朝向北方缓慢地游去。

我回想起去年秋天,我到伦敦自然史博物馆的鲸鱼研究部拜访一事。那次拜访是因为我写信给自然环境研究委员会的科学家,询问“布伦丹号”航程中有否任何环境研究是我们帮得上忙的。是的,回信说:你们可帮忙计算鲸鱼数量。他在嘲笑我,读信时我这么想。他知道圣布伦丹登上一条鲸鱼背上的传说,因此来了个恶作剧。但是当我到了鲸鱼研究部时,发现这个主意是认真的!“我们挑选游艇驾驶者和船员在日志上记录他们在航行中所见到的所有鲸鱼,”那位负责的科学家说,“因为我们对全世界鲸鱼的习性知道得太少了。它们洄游到哪里?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水域会出现哪一种鲸鱼?诸如此类的。”

“但是‘布伦丹号’要怎么帮呢?”我问。

“你的船只将要前往我们对于当地的鲸鱼所知甚少的水域。我祈望你能见到鳍鲸和独自洄游的蓝鲸,这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两种鲸鱼。还有巨头鲸。而在格陵兰外海,你还可能见到真正的北极鲸鱼。我们对于比较小型的海豚也非常有兴趣。”

“你认为我们有可能近到足以辨识它们的种类吗?”

“这,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一般来说,小须鲸非常好奇,也许它们会主动靠近你们一探究竟。鳍鲸有时候会捱近小船摩擦身体。”

这可好,我心想,那些身体发痒的鲸鱼在“布伦丹号”的皮革船身上摩擦,不把她给弄翻了才怪。

但在航行途中,“布伦丹号”船员没有人能够预料旅途中会发生什么事,即使对于鲸鱼和捕鲸非常有经验的图龙杜尔也是一样。日复一日,在航行中常常有鲸鱼前来一探究竟,有时候单头,有时候成群结队而来。这倒是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情形大约都是一样的:如果天气良好,风平浪静,我们几乎必定会看到鲸鱼由附近浮出海面,气孔中喷出水柱,在我们附近停留半小时甚至更久。我们不了解的是,这些鲸鱼似乎非常容易被“布伦丹号”吸引。经验丰富的图龙杜尔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这些巨大的动物对于“布伦丹号”的着迷,和我们对它们的着迷是一样的。即使在鲸鱼非常靠近我们的时候,我们仍然觉得它们像同伴一样,甚少联想到“危险”两个字。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当我们进入船运繁忙的地区,鲸鱼见到水面有船只,可能是受到引擎声惊吓,就会潜入水里;但是那些船只消失以后,鲸鱼又会再度出现在四周,像“布伦丹号”在冰冷的海域一样,不断地摇晃身体,并且懒洋洋地游动。

鲸鱼第一天靠近我们的时候,因为新奇的缘故,我们心里充满了兴奋。第一头来访的硕大鲸鱼可能是一头鳍鲸。其后大约两小时,伊登正在前桅附近帮助图龙杜尔修理防水护圈,好防止水继续滴入船舱中。他身体不稳地站在舷缘上,当他往下看时,突然大喊:“喂,你们看!船底下有许多海豚!不,不是海豚,是鲸鱼。好大一群,就在我们下方!”即使他高声大喊,我们又跟着冲到“布伦丹号”的舷缘边上,那头无惧的小鲸鱼黑色的鳍和闪亮的背部仍然浮出水面;就在伊登的脚边,大概只有三英尺到四英尺远,它的喷水孔不断地的发出空气嘶声,并在浮出水面的时候激起一阵旋涡。我们可以看到水里面一大片移动的黑影构成的图案,那是一群在皮革船底下游动的鲸鱼,一大群动物在上升下降之际改变队形,一群活生生的海洋动物,就在我们的船身底下不到六英尺的地方游动!鲸鱼的数量很多,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瞧见它们中间有两只海豚,在翻身时显现出白色的腹部,它们似乎正和这一群鲸鱼一起旅行,而且像侦察兵般为它们做向导。这些鲸鱼跟着浮现在“布伦丹号”的四周,浮现之际空气中充满了持续的嘶声和鲸鱼呼吸声。一次大概有十到十五头鲸鱼浮出,等它们下沉,另一批又轮着上浮,有如跳着某种奇特的水中芭蕾舞一样。“太美了!太美了!”图龙杜尔大叫。他平时沉默冷静,现在则是雀跃三尺。那些鲸鱼是巨头鲸,属于小型品种,身长大约为“布伦丹号”的一半,体重应该和“布伦丹号”差不多。它们不但不怕生,而且移动非常缓慢。图龙杜尔指着其中一条鲸鱼,谈着鲸油脂。“这个很棒,”他说,“非常美味。”

“老天,幸好你没有带鱼叉,”伊登说,“要不然我们就得从现在开始吃鲸油脂,一路吃到圣诞节。”

“不然就是被莫比·迪克(Moby Dick){1}拖着走。”亚瑟又加了一句。

我们计算了一下,这群鲸鱼大约在一百头到一百四十头之间,同一天稍后,又有一头更大的鲸鱼靠近我们。这头不知名的巨鲸靠近“布伦丹号”,在船头前方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并刻意向我们的船只靠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有关圣布伦丹和鲸鱼的故事。当然,那只是迷信,一个虚构的海洋探险故事——要是有人真的把沉睡的鲸鱼背部当成陆地登陆,那还真是荒谬!根据《航行》一书,那些修士还在鲸鱼背上生火烹调食物,鲸鱼被背上的灼热弄醒,突然开始移动。那群修士恐惧大叫,跌跌撞撞地爬回皮革船,而那头鲸鱼一直游到远方,背部的火光还继续燃烧着,像座活动的烽火台。

不过,“布伦丹号”和鲸鱼的关系倒是带给我们不同的想法。毫无疑问,我们这艘航行在宁静北方水域的皮革船,具有某些吸引鲸鱼的特性,说“布伦丹号”将鲸鱼由海中吸引上来并不为过。在鲸鱼已经非常稀少的20世纪,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那么在公元六七世纪的情形又如何?在那个时代,法罗群岛、冰岛和格陵兰外海应该游栖着更多的鲸鱼,依赖当地渔场的鱼类维生,或是聚集在浮游生物和鱼虾众多的潮流交会处。以古代维京人的航行方位为例,冰岛和法罗群岛之间的鲸鱼常被用来当作方向指针,以确定某一座岛屿或凸岬的方位。对于那些爱尔兰修士来说,他们宁静地航行过这些巨大动物的栖息场所时,见到的景观会是何等壮观!在那之前,那儿应该不曾出现过船只和人类,鲸鱼更应该能平静地生息。我心中看见了一项事实:爱尔兰修士的皮革船只应该是鲸鱼在这个海域见到的第一艘船,那些身为探险家的爱尔兰修士情况也一样,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处女丛林者,见到了许多不怕人类,甚至对人类有着好奇心的动物。在那个早期年代,鲸鱼庞大的数量、鲸鱼的好奇心,以及鳍鲸在船身上摩擦的习性,使得爱尔兰修士回乡后渲染鲸鱼的生态,讲述怪物和巨大生物的故事,甚至船只如何和那些动物接触就变得不足为奇了。由这个角度看,再加上“布伦丹号”的经历,《航行》中提到的鲸鱼故事又比中世纪文本要多了几分真实性。

但也不是所有《航行》中叙述过的海洋怪物都这么友善。圣布伦丹的船只曾被鼻孔喷出泡沫的巨大动物追逐,并在皮革船后面搅动大浪,就在这头巨兽要吞没船只时,另一头怪物由另一个方向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攻击第一只怪兽。于是海上展开了惊人的战事,第二只怪兽杀死了第一只怪兽,后来修士们发现第一只怪兽的尸体被冲上岸,还切下一些肉作为食物。

杀人鲸

7月7日那天,我发现这个故事也可能有合理的解释。那天也是典型的“鲸访日”,“布伦丹号”行驶在油亮的微波海面,天空的灰色云层似乎要和远方的金属色地平线连接在一起。图龙杜尔对于鲸鱼的行踪似乎有着过人的敏锐。他坐在船尾的桨手座上,安静地在他的本子上画着。突然,他抬起了头朝北看去。他看来有点紧张,这倒有些不寻常。在船上各处安静休息的我们都意识到他的动作,一起回头看着他。我依稀听到一头鲸鱼由肺部猛力喷气的嘶声。图龙杜尔这时早已用手挡着天光望向鲸鱼所在。

“Spaekhugger!”他冷漠地说,我们听得一头雾水。“Spaekhugger!”他再一次重复。“我们法罗人不喜欢这种鲸鱼。它不够大,但有很大的??”他一下子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于是张开嘴,指着牙齿。为了更清楚些,他在速写本上用碳笔画了鲸的轮廓。

那很传神。他画的是逆戟鲸,也就是杀人鲸,有特别的形体和斑驳斑点。我倒不是很惊讶。由计划这次航行开始,我听到了无数有关鲨鱼和杀人鲸的笑话和讽语,多到连我自己都不想记得。在科克郡科特麦克谢里老家的捕鲨渔民,曾经语带揶揄地说,“布伦丹号”的皮革会成为鲨鱼最美味的点心。他们说“布伦丹号”的浓厚羊毛油味道会引来鲨鱼。“就像在海里绑了一条橡胶尾巴一样!”他们开玩笑。在这北方,我个人并没有把鲨鱼太当一回事,但是杀人鲸我可就不太敢说了。在过去几年,曾经有不少船只因杀人鲸撞破船身而沉船。就在去年夏天,一艘大型的快艇在巴西外海也受到类似的攻击。这样的攻击无法解释,因为那些船身都属于金属和玻璃纤维,不是可以食用的东西。但是“布伦丹号”的情形不同。杀人鲸是肉食动物,很明显的,“布伦丹号”的皮革可能会被它视作食物。杀人鲸食欲非常旺盛,牙齿巨大而尖锐,上下颚左右两边各有十到十三颗粗达二英寸的利牙。这些牙齿有利于撕咬,要把“布伦丹号”扯碎绝非难事。“如同其名称所示,”来自自然史博物馆的鲸鱼小手册写着,“这种鲸鱼以习性残暴著称,是惟一捕食其它温血动物的鲸鱼品种。”我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资料,杀人鲸的胃部可以一次容纳十三只海豹;亦有不少记录指出,一大群饥饿的杀人鲸可以捕杀并且吞食比它们更巨大的鲸鱼。它们会不会把“布伦丹号”当作是一头漂浮在水面已经死亡或者受伤的鲸鱼?

顺着图龙杜尔所指,我只能见到远方微微浮出水面的黑色鱼鳍。一会儿之后,它呼吸的嘶声已经穿过平静的水域到达我们附近。接着我们又听到另一阵嘶声。图龙杜尔指向另外一边。在距离我们右边数百码处的第一个发现点,另外一道鱼鳍也浮出海面。我们听到了双重的嘶声。我现在可以看到它的形状,我往右边更远的地方看去,又见到了两道鱼鳍。“四——不,五头。”观看的乔治在我右耳边说。“第六头在那儿!”亚瑟大叫。

那一大群杀人鲸正以典型的捕猎方式聚集,它们并排,每头相隔一至二百码,包围了大约四分之三平方英里的海面。我记起来了,难怪西班牙的渔民称呼它们为“海中之狼”(lobo del mar)。野狼就是以这样的阵式狩猎。

这一群杀人鲸往南移动,然后几乎同时再度出现,并发出沉重有力的呼吸嘶声。他们第三次浮现海面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中五头比较小,另外一头体积非常庞大。这一头是公的,也就是这一群杀人鲸的领导者。它在队伍两端距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来回游动。根据海洋知识,雄杀人鲸是一群高智能动物狩猎队伍的指挥者,队员则跟随领导者行动,领导者通常是队伍中最有经验的狩猎者。现在,这一群杀人鲸正逐渐通过“布伦丹号”的船尾。

这头公的杀人鲸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它离开队伍往前调查,鳍明显地朝向我们而来。我们凝视这头雄杀人鲸,为其沉着的领导风范感到不可思议。嘶声,海面出现涟漪,它巨大的身体正对着“布伦丹号”浮出水面,然后又潜入水中。它在浮出水面之前,开始清除鼻腔中的水,往空中喷出高达数英尺的水柱。它再度浮出水面呼吸,这次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码,它巨大的体型我们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头已经发育成熟的杀人鲸,体型已达极至,只比“布伦丹号”短个五六英尺,是其它杀人鲸的三四倍。它在那一群杀人鲸之中看来特别邪恶,身上的黑白两色可不会令人联想到那些调皮可爱的海豚,而是象征凶残的老虎斑纹。让人最感到阴森的是它的鳍,每当它浮出水面时,那道薄鳍就如切割水面的刀刃,由于鳍尖往后弯曲,看来像鲨鱼鳍而不是鲸鱼鳍;鳍高达六英尺,大到无法在水面上直立,因此往单边倾斜。这让我联想起战斗机停在跑道时,像刀刃一般尖锐的下垂机翼。

那头雄杀人鲸最后一次出现在“布伦丹号”旁边的时候,鳍距离我们只有二十码。鳍在水面的高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还高。我们听到了这头庞然大物鼻孔中喷出的嘶声,看着喷出的水雾覆盖到船上,我们在空气中闻到了这头杀人鲸的腥味。然后,那头巨大的杀人鲸又沉入水中。当海水自两边淹没它的身体时,我们看到身体两侧的黑白图纹;海面上的涟漪扩散,轻轻地撞击在“布伦丹号”的皮革船身上。这头重达八到十吨的杀人鲸完全钻到船身底下。它不但好奇,聪明,而且掌控一切。我们无计可施。我四周搜巡它的行踪。每个人皆沉默无语。我看到乔治将他身上的安全索系在舵桨的支架上。万一“布伦丹号”翻覆,至少还有一个人与船同在。

我们屏息不敢出声,时间仿佛冻结了。

呼!巨大的黑色背鳍由“布伦丹号”的另一面蹿出水面,它不断地喷出水柱,然后开始懒洋洋地往那一群杀人鲸游去。我们这时候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伊登惊魂甫定地嘟嚷:“妈的!”我们被检阅,结果不合格。我们很高兴有这样的结果。

下午稍后,图龙杜尔告诉我们为什么法罗人不喜欢杀人鲸。他说,问题大部分出现在猎捕巨头鲸的季节。每当成群的巨头鲸靠近群岛,岛民就开始猎捕行动。渔船快速出海,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半月型的船队将巨头鲸围住,并将它们驱赶到退潮之后足以困住它们的海滩。一直到最近几年,巨头鲸的肉仍然是法罗岛民重要的食物来源。有时候,杀人鲸也出现在附近,更糟糕的状况是它们和巨头鲸混成一群。在这种情况下,杀人鲸常常会钻到船只底下,击碎船只,船员也随之落海,许多人因而重伤。而且,杀人鲸聪明到会抢走渔网里的渔获当食物,在渔网上咬出大洞不说,还对船只造成重大的破坏。几年前,岛民曾请来美国空军丢炸弹驱逐在格陵兰外海洄游不去的大群杀人鲸,但这些动物太聪明了,当它们发现飞机来临时,就全部潜入水中避难。图龙杜尔还告诉我们一个这种聪明动物最令人惊惧的故事。他说,曾经有一个法罗岛民爬下断崖解救一只掉落在海崖上的羊,突然,一只杀人鲸由深海中蹿出海面,把他当成是一只晒太阳的海豹,杀人鲸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咬住这个人,迫使他困在崖壁动弹不得,最后是杀人鲸放弃游走,他才得以脱险。

四天之后,我们亲眼见到了杀人鲸的残暴。那天波浪起伏,照理说很不可能,但是一大群巨头鲸却突然环绕在我们四周,看来焦躁不安。它们不像平常那么宁静,反而看来蠢蠢欲动,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水中。一部分往同一个方向急速游动,其它的则调头朝来向而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有几只甚至还完全跳出水面。它们仿佛突然失去了惯有的群聚习性,好像受到惊吓一样分成数个小群。“我想一定有杀人鲸在追逐它们!”图龙杜尔说,我们看着这些受到惊吓的鲸鱼,我想起了《航行》所描述的海洋怪兽之战斗。会不会是那些爱尔兰修士曾经面临一头大鲸鱼游到船只附近,并且在船头激起海浪?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头鲸鱼被一头杀人鲸杀死?这些细节似乎不难解释:一头向他们游来的大鲸鱼在船头涌起大浪,往上空喷射的水雾则是来自杀人鲸,这样,也许就和中世纪的描写吻合了。然而,什么样的“海洋怪物”被杀死之后会漂浮到海岸上,变成修士的食物?当然,一定是鲸鱼。再一次地,剥除这些真相的神话色彩,圣布伦丹时代的故事在瞬间找到了合理的解说。

冰岛南部海岸

7月8日,我们终于遇上了好天气。风自东边吹来,“布伦丹号”也开始加速前进。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可以让我们驶离绵延而危险的冰岛海岸。“冰岛南部海岸是整个海岸线最危险的一段,”《英国海军总部航海指南》记载,“若风向转向西南强力吹送,可能将船只急速吹往岸上,在此着陆必然受损??最好和南岸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航行至此进行春季渔业活动的法国船只,不少在此失事,显示在这个地区航行必须极端小心??在暴风雨季节不慎驶近海岸的船只,罕有能全身而退者??航海家经常受蒙骗??附近的涛浪巨声可视为第一道警讯。”

西南强风可能将“布伦丹号”吹向冰岛致命的南部海岸,此说令我将“布伦丹号”的航向几乎调向正西,和南岸保持数英里的安全距离。幸好,这道强风除了让“布伦丹号”往前加速航行之外,没有增加额外危险。第一天我们航行了七十英里,第二天的航程甚至超过了这个数字。当天,我在记录航行日志的时候,留意到“布伦丹号”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航行了一百一十六英里,尽管我们那功效不彰的航行仪,遇到强浪时叶片常常浮出水面。也因此,我们实际的航行里程数应该比航行仪所显示的还多。一百一十六英里的成绩不算太差,其实就算是现代化的游艇,也算是非常有效率了,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让“布伦丹号”全速前进。毕竟,冰岛外围的北大西洋海面,不是一艘皮革船应该尝试打破航行记录的地方。

风力几乎加强了一半,海面开始激起高达十五英尺的灰冷巨浪。我们把主帆降低了五英尺,强化支架连接船身的地方,并将艏斜帆全部收起。“布伦丹号”开始费力地前进,船身木架发出呻吟的声音;巨大的H形舵桨支架随着不时变换的压力前后移动;固定舵桨的绳索也因不断增加的压力而紧绷,并发出高频的急促咯吱声。

我们知道这些索具迟早会出问题。第一个断裂的是我们在法罗群岛安装在H形支架的崭新橡木柱的一根。随着一声巨响,它在穿过桨手座的部位应声断裂。我急忙加了一道皮带将它固定。我们又学了一课:橡木木质太硬,会抵抗船身律动,也无法承受压力。接着出问题的是桅顶以皮带固定十字帆桁的地方。帆桁持续如翘翘板似的律动,磨损了缝合处,最后导致皮带断裂。于是我们忙着使用针、皮革锥和亚麻绳在海上直接进行修理,好让“布伦丹号”能继续前行。在主帐舱内部由于海水持续打到舱顶,问题也开始显现。角落里的水渍开始往中间延伸,日复一日缓慢地侵浸毫无保护的无线电设备。在我们必须让“布伦丹号”逆风而行的时候,水渍的延伸速度有了巨大的变化。由东面吹来的强风急速推动我们前进,如果这时无法调头往北,我们很可能会被吹离冰岛海域。但是如果马上调头,又得面临右舷完全暴露在大浪之中的窘境,“布伦丹号”脆弱的角落和破裂处的积水,势必要蔓延到我们的休息区。水渍已经蔓延到架上的航海书籍,而我那个属于船长特权的休息区两端也经常潮湿一片。

还好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中世纪环境,而且士气非常高昂。要是在六个星期之前,简直难以想像如何在这大风大浪中驾驶“布伦丹号”。我们现在倒是毫不畏缩,甚至很少正眼瞧瞧那些呼啸的海浪。我们已经明白,在啸浪卷起和水瀑溅进船上的空隙,当我们感觉到大浪重击“布伦丹号”船尾的霎时,我们仍有机会赶紧把身体压低,或把肩膀拱起以免海水灌入脖子内。我也留意到我们优先处理的事项改变了。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用干杏子和碎饼干制作我们最喜欢的布丁,一道大浪打来,一团巨大的太平洋海水灌顶而下,每个人都忙着抢救布丁,忽略了其他的东西,等到我们开始要吃布丁的时候,才发现抹刀早就被冲刷到船的另一头去了。

似乎也没什么事情会破坏我们的幽默感。刮起大风的第二天晚上,我和掌舵的乔治交班,问他情况如何。

“还不算太差,”他回答,“进了一些水,但没什么好担心的。”

“船底需不需要抽水?”

“要,有时候积水还不少。曾经有一道卷浪直接打在船尾。”

“就是那道贼溜溜地把水打在我脸上的浪头?”

“噢,不是,还要早一点。你现在站立的地方那个时候大约有一英尺深的水,我当时还想每个人是否裹着睡袋漂浮在水上。晚安。”

他说完之后,兀自进入帐舱。我打算点燃可以让掌舵人稍微取暖的煤气灯。我费力地往灯里灌气,但一打开气阀,里面竟然发出流水的声音。原来这盏煤气灯曾经完全淹没在水里。我听到向来讨厌这盏灯的乔治,在帐舱中发出咯咯的满足笑声。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一套应付环境的方法。亚瑟对抗恶劣天气的方法,是将自己蜷曲在睡袋里。但是他的身体蜷曲,乔治就没有办法好好躺下来。于是他们两个人时常互开善意的玩笑。乔治常常计算,除了值班和吃饭,亚瑟一天能够这样假寐几个小时。除了曾经抱怨海水把他的香烟打湿了,恶劣的气候倒是影响不了伊登的快乐生活。他仍然喜欢在黄昏之后独自喝上一点儿威士忌。不论他尽多大的努力想要说服我们加入,我们这几个人早就对饮酒和抽烟不感兴趣了。图龙杜尔仍然一贯地不急不徐。他总是准时地像一头大熊一样,由前面的帐舱出现,过来和掌舵的人交班。第一次起风的那个晚上,他教了我们一个有用的技巧。他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付抹过油的陈旧羊毛连指手套。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在戴上手套之前,靠在船舷将干燥而温暖的手套放到水中,然后拿起来尽量拧干,才把半潮湿的手套戴上。“这样比较好,”他说,“一会儿就不会那么冷。”他说得没错。手套经过处理,就像保温潜水服的手套一样,可以减低冷风带来的寒气。

食物成了我们最常讨论的话题。乔治每天早上由贮藏区找出一包当天的食物包;我们每天都要留意,经过海水灌覆,加上我们的脚老是在贮藏区践踏蹂躏,可供食用的还剩下多少包。他检查里面的材料,坏掉的全丢到海中,还可以利用的则带到船尾的烹调处。我们发现我们储备的食物过多。我们有无数干燥的汤料包,都是没有人想吃的,还有许多包饼干、糖,以及味道已经被海水掩盖、样子落魄的茶包。在装贮食物的时候,为了省钱,我买了不少便宜的粉状咖啡,现在倒是证明了这种钱根本没省着。冲煮过二三十杯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忍受这么可怕的东西,并重新体会到热麦芽牛奶、热巧克力和肉汁等儿时饮品是多么美味。盐腌的牛肉和牛舌,或碎肉等主菜都很受欢迎,而且每次都令我们有些意犹未尽,船长特餐则是杏子、果酱和碎饼干做的粥,不但受到欢迎,而且可以帮忙消耗我们多余的食物。

布伦丹海鸟特餐

7月11日是我们驾驶“布伦丹号”急速往西航行最担心的一天。东风已经逐渐减弱,但仍然极有劲儿地推着船只向西行驶,我不由得担心,我们可能因此而错过冰岛。我再度检视了一次大比例的航海图。如果风势继续,我们也许可以直接到达格陵兰。但这也表示我们将错过那些在冰岛等着我们的商店了。我计算了一下剩余的食物。如果严格控制,补给应该足够让我们到达格陵兰。但是我随后又想起了海面的结冰层。许多资料显示,冰岛外围的海面这一年的结冰期超乎寻常的长,东部海岸海面现在可能还有一层厚冰。这可能不太让人期待,于是我下了一个决定:不论如何,“布伦丹号”必须在冰岛上岸。

于是我们奋力向北方前进。我们重新调整船帆的方向,以增加航行的效率,也数度调整下风板。然而“布伦丹号”仍然不断向西偏航。我们再度放下海锚,降下方形船帆,并在用来代替桅杆的船桨挂上辅助帆,好协助“布伦丹号”把船头抬高顶风而行。只不过我们仍然向西前进,越过韦斯特曼纳群岛(Westmann Islands)和冰岛西南端。我心想,我再也不会怀疑许多海洋大发现是船只受到暴风雨和恶劣气候改变方向的时候意外产生的。任何像“布伦丹号”这样受天气影响的船只,在经过一个星期的暴风雨之后,很容易发现自己已经偏离目的地五六百英里。

然后,很突然地,东风骤减,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们见到海鹦飞越而过,因此知道我们距离陆地不远了,因为这种鸟类很少远离它们的栖息地。这个时候,图龙杜尔又有新秘诀要教我们。“咯!”一只海鹦快速地飞越我们,图龙杜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喉音。“咯!”那只鸟绕了一圈调头飞了回来。“咯!”它被图龙杜尔的声音所吸引,飞得越来越近,不断地在船的上方盘飞。图龙杜尔看见我们深为着迷的样子,指着“布伦丹号”上方两只盘旋的燕鸥,告诉我们:“这两只鸟也会过来。”他拿起一块白布绑在船钩的尾端,然后在空中挥舞着。一点儿也没错,两只燕鸥飞过来一探究竟。图龙杜尔又继续挥动白布,两只燕鸥跟着飞得更低,其中一只最后还停到船帆上。

“可惜它们太小了,”伊登说,“连吃一口都不够。”

“它们不好吃。”图龙杜尔说。

“你们在法罗群岛都吃些什么鸟类?”我问他,顺手拿出了鸟类图鉴。他指着海鹦、小塘鹅和海鸠。“这些都很好吃,”他说,“我们爬到崖壁上抓鸟巢里的小鸟。”

“吃起来味道如何?”

“很好吃。晒干或用熏的。”

“那这种鸟呢,暴风鹱?”伊登谨慎地问,翻到正确的那一页。

“白色的鸟都很好吃,但黑色的鸟不好。”图龙杜尔说。

“为什么不好?会让人生病吗?”

“我不知道。法罗群岛的渔民都说黑色的鸟类不好。”

伊登一脸饥饿地回头看着“布伦丹号”船尾宁静海面上那群聒噪的暴风鹱。它们正试着啄安全索尾端在海面沉浮的塑料罐。“我们可以抓到这种鸟吗?”他急切地问。“吃了这么多脱水的垃圾,要是能够来点儿新鲜的食物,那该多好。每次吃过饭后好几小时我嘴巴都还是那些硫磺和防腐剂的味道。”

图龙杜尔拿下一块挂在舵桨支架上的鲸油脂。伊登一脸紧张。“不,不。我没有那么饿!”他说。图龙杜尔微笑着切下一块鲸油脂,挂在鱼钩上,然后取下了铅锤。“钓鸟用的。”他向伊登保证,然后轻轻地将鱼线放到船外。那块鲸油脂在水面上朝暴风鹱漂去,水面上跟着泛起了一些油光。其中一只鸟试探性地啄了一下,发现鲸油脂的味道不错,开始吃了起来。瞬间,整群鸟都过来抢食,空气中充满了愤怒和失望的尖锐叫声。它们不断地争夺那块小小的鲸油脂,生怕被其它的鸟儿夺走。但是那块鲸油脂韧性极强,鸟儿的争夺对它似乎毫发无伤。过了一会儿,一只好吃的鸟想要独吞,只见它身体一弯,把整块鲸油脂衔在嘴里,拍着翅膀飞过水面,想要独享夺来的战利品。它的贪吃带来了毁灭,钓鱼线一阵抽动,鸟儿往前急飞的速度使得鱼钩牢牢的钩住它的嘴,我们听到了一声惊惧的尖叫,图龙杜尔快速地收线,抓住了猎物。五秒钟之后,那只暴风鹱已经被剥除了皮毛;而另一块鲸油脂正悠悠晃晃地继续漂向那一群水鸟。两分钟之后,图龙杜尔又捉到另外一只暴风鹱。“哇,太美了!”伊登发出满足的声音。

这些暴风鹱也跟着学乖了。图龙杜尔花了五分钟才抓到第三只鸟,抓第四只的时间则更长。然后,那些鸟儿对鲸油脂根本不闻不问,它们在它四周游着,保持六英寸距离,但是就是不肯啄食。

图龙杜尔向伊登示意,要他慢慢地把钓鱼线拉回来。这群暴风鹱跟着钓饵,紧张地拍水游过海浪,还不时盯着那块鲸油脂,以及奇怪的船只。“噗!”图龙杜尔拿起船钩往下一打,正好打在离得最近的那只暴风鹱的头部后方,把它的脖子打断了,其它的鸟类瞬间振翅飞走,只留下桨手座上的五只猎物,四只白色和一只灰色的北极暴风鹱。“谁要吃灰色那只‘有毒的’?”亚瑟怀疑地问。

“把它们的毛全部剥干净,”我说,“然后全部丢入锅里一起煮。这样就看不出来谁会吃到哪只。”

我用小火煮了这些海鸟,并用刀子戳动它们。它们看来很瘦,像长腿林鸽,不过肉质看来很硬实。“我们要不要把它们挂上几天,让肉稍微软一点?”乔治说。伊登一听到可能不能马上享用,一脸痛苦。经过两个小时的烹煮,这些暴风鹱看来可以吃了,我加了些深色的调味酱和一点鲸鱼肉干制成肉汁。每只海鸟配上一些马铃薯泥上菜。有那么一刻的停顿,加上一点怀疑。然后伊登吃了一口。“美味,”他说,“太好吃了!”“还是有点太硬,但好吃极了!”“棒!”“我还担心会有腥味儿,但一点儿也没有。像鸽肉,或是松鸡。”“布伦丹海鸟”这道菜,看来好歹值三颗星。接下来那几分钟,我们忙着大嚼大咽,没有人有空说话。收盘子时,盘中的骨头全都被啃得一干二净的。没有人觉得不舒服,不管是谁吃到那只灰色的。我们一致认为应该补充海鸟当食物。这真是最好的现成食品。又是一个在千年之后,足以说明那些爱尔兰修士或许不需要携带大量食物,即可以在长程航行中存活的证明。凭着一些肉干、燕麦片、茎类蔬菜,加上也许可以取得的鲸油脂,他们可以在北海中抓到丰富的鱼类,并由不时环绕他们飞行的大量海鸟中取得肉类。淡水必然是最难以解决的问题,不过在潮湿的副极地气候带,他们应该可以在不幸被吹离航道时,贮存足量的雨水应急。

我们对于猎杀和食用野生动物并不感到难过。对我来说,这纯粹是狩猎的技巧。我们以最原始的器具打猎,我们也不可能会使得大量繁殖的暴风鹱在这个海域濒临绝种。事实上,在所有的海鸟中,暴风鹱最不引人怜悯。在赫布里底群岛和法罗群岛,暴风鹱的数量急速超越其它海鸟。它们将较小的鸟类赶离栖息的岩壁,在海鸠或海鹦的身上吐绿色黏液,这种黏液会破坏鸟类羽毛的防水性,使得它们停在水面时被淹死。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捉到它们时,它们既没有吐出黏液,我们也没有在鱼钩上发现这种东西。

冰岛在望

我们花了六天的时间,小心地将“布伦丹号”驶过乖戾的北风和东风,缓慢地回到冰岛海岸。这几天倒不令人感到无聊。我们逐渐见到冰岛渔船,这倒是令人松了口气,因为从法罗群岛至南岸的长途旅行中,我们只见到两艘船。冰岛渔船的船长们常驶近“布伦丹号”,看看这群奇怪的访客,渔夫们则成排站在甲板上向我们挥手。一艘拖网渔船摇晃着驶过大浪,海浪打上船的中段甲板。“那样讨生活可不怎么好玩,”我对乔治说,“瞧瞧漫过船身的海水。”我想起了一件事,并大笑起来。“不知道他们见到我们这样会说些什么。可能也是差不多的话吧。乘坐那样无顶的船是多么疯狂。但是你看看那艘拖网渔船和‘布伦丹号’行过海浪的样子。我们的船上几乎没有什么水。”

第二天,冰岛海岸巡防队的侦察飞机轰隆隆地飞越我们,离我们的桅杆不到五十英尺,我们的无线电这时又开始发出声响。

“你好,布伦丹。这是冰岛海岸巡防队,洋基山的罗密欧。船上的人都好吗?”

“是的,都很好。”

“你确定?”

“当然。事情顺利,船员们士气高昂。”

“我们由报上知道‘布伦丹号’漏水。我们能帮上忙吗?”

“不用,谢谢,”我回答,“我想必然是那些记者自己出了纰漏。如果你们需要一架皮革飞机,我们一定帮你们建造。”

我们一英里一英里地接近冰岛海岸。我们忙着捕暴风鹱,那些鲸油脂为我们带来了更多的炖海鸟。有一天下午乔治心血来潮,朝气蓬勃地穿着全套防水服跳入海中戏水。他高兴地绕着船边,在水中浮游了半个小时,还把脚往上翘,看来像个服装店的鲜红假人。此时我们位于北纬六十二度,海水非常冷,但当他爬上船来时,他只感觉有点凉。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些色彩鲜红的衣服在格陵兰的冰层海面上,扮演着救生的重要角色。

冰岛西边的大陆架是大鳍鲸活动最频繁的地区。我们越靠近陆地时,它们的数量也明显增多,并好奇地游到“布伦丹号”附近,有时一群达六或十只,有些小鲸鱼还在母鲸的尾浪中跟行。有一次,一头幼鲸和“布伦丹号”平行而进,相较之下体型比船身小一些。我们还见到冰岛捕鲸站的捕鲸船在附近巡视,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实际捕鲸。每次这些捕鲸船一出现,环绕我们四周的鲸鱼似乎都像得到警告似的潜入水中。等捕鲸船加速驶过,半个小时后,这些鲸鱼才又露出水面,在“布伦丹号”四周喷着一阵阵的水雾。

我们终于见到远方的陆地,那是雄壮的雪山(Snaefellsj?觟kull),一座矗立在西湾、高达四千七百英尺的火山锥。山顶终年冰雪覆盖。白色的顶峰有如指引我们到来的灯塔,当我们逐渐看清连绵的山脊朝东连接到主陆块时,雪山也带来我们需要的风力。7月17日,“布伦丹号”目标更明确地往雷克雅未克前进,我们为到达时刻下了赌注。当雷克雅未克港口进入眼帘时,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到有些失落。真的有必要进入充满麻烦、人群和责任的陆地吗?在“布伦丹号”上的生活极为悠闲、宁静、与世无争,我几乎为这段航程即将结束而难过。

但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布伦丹号”经过港口外围的浮标时,兴奋感油然而生。当然是图龙杜尔猜测的抵达时间最为接近,于是赢得了赌注。雷克雅未克的领航船由码头噗噗地向我们驶来;我回头一望,一艘大型的货轮朝我们逼近,仿佛在强调陆地的新压力似的。这艘满载货物的三万吨重船只急速地要进入港口。

“我来加速,好让货船过去,”我对已经靠近的领航船船长说,“但我们恐怕不太灵活。”

“噢,不,”他大喊,“那艘船可以等,我们是来导引‘布伦丹号’入港的。这就是我们过来的目的。港口中有一个特定的停泊位等着你们,但港内风很强,让我们将你们拖进去吧。”

“不用了,谢谢,”我喊回去,“我们应该可以办得到。但也许得请你把拖绳准备好。”

我将舵桨交给乔治,他再胜任无比了。“布伦丹号”优美地进入防波堤之间,和堤防近到几乎十字帆桁要擦到堤上那些观看群众的脚。她转了个S形的弯,伊登降下了船帆。图龙杜尔和亚瑟无言地拉起缆绳上岸,就像平常走在陆地上一样,丝毫不受长时间海上颠晃的影响。“布伦丹号”顺利地入港停泊。穿制服的冰岛海关关员走上了油腻的舷缘,白帽夹在臂下,他快速地递给我一个夹板和一枝笔。我一看,原来是健康申报书。我在表格上的其中一栏,毫不犹豫地填了“不”。那个问题是:船上是否有老鼠或在航行中是否在船上看到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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