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房间。他们正在讨论植物学。我说,我曾看到过一朵花生长在京士威道[1]一处老屋遗址的垃圾堆上。那朵花的种子,我说,想必是在查理一世[2]时期种下的。查理一世时期,人们都种些什么花儿呢?”我问——(但,不记得答案了)。也许是高高的、长着紫色穗子的花吧。如此这般,继续下去。我不停地在脑海里装扮着自己的形象,悉心地,偷偷地——不会堂而皇之地喜爱它,因为如果我真的那样做,我就会发觉自己做错事了,而立刻伸手抓起一本书来自卫。说来也奇怪,人们会很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形象,让它免于偶像崇拜,或任何其他可能使之变得可笑,或因太失真而难以相信的处理方式。也许,这也并不奇怪?这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设想一下,镜子破碎,映像消失,瞬间,那环绕在幽深绿林中的浪漫唯美的形象不再,而只剩下他人眼里的一个人形的躯壳——变成了一个赤裸暴露而又浅薄乏味的世界——一个无法栖居的世界——啊,多么令人窒息!当我们在公共汽车和地铁上彼此相对时,我们就是在照镜子;这就解释了我们眼神的茫然与无神。而未来的小说家们将会越来越意识到这些映像的重要性,因为那当然不止有一个映像,而是几乎有无限多个;那些是他们将要探索的深处、追逐的幻影,而对现实的描述却将越来越被排除在他们的故事之外,并被视作理所当然的知识,就像希腊人那样,也许莎士比亚也是——但是,这些一概而论的说法毫无价值可言。这个词听起来就够受的了;它让人想起头条新闻、内阁大臣……人们小时候都认为这些是事物本身的、标准的、真实的东西,谁要是稍有偏离,就会有遭到无名的诅咒的危险。一概而论,莫名地让人想起伦敦的星期天,星期天的午后散步,星期天的午宴,以及言说死亡的方式,衣着与风俗习惯,例如,大家一起在一个房间里坐到某个特定的时辰(尽管没有人喜欢这样)。一切都有规可循。在那个时期,桌布必须用织锦做成,并且上面一定要饰以黄色的小方格,就像你可能在相片中看到过的皇家宫殿走廊里的那种地毯一样。不是这个样子桌布就不是真正的桌布。有朝一日发现这些所谓真的东西,星期天的午宴,星期天的散步,乡村别墅,乃至桌布都并不全是真的,而竟有一半都是幻影,并且降临于不信者的惩罚也只不过是一种非法的自由感而已——那该多么令人震惊,然而又该多么奇妙呀!我在想,现在是什么取代了那些事物呢,那些真的、标准的事物?也许是男人,如果你是一个女人;男性观点统治着我们的生活,设定着标准,还建立起了“惠特克尊卑序列表“[3]。我认为,它已然成为了战后许多男人和女人的半个幻影,然而,它也很快(也许有人希望)就会被嘲笑并抛弃到幻影的垃圾箱里去……桃花心木餐具柜和兰西尔版画[4],诸神和魔鬼,地狱等等……让我们全都沉浸在令人陶醉的非法的自由感中……如果自由存在的话……
在一定的光线之下,那个墙上的斑点看起来似乎突出于墙面;此外,它也不完全是圆形的。我不能确定,但是,它好像投下了一处可见的阴影,似乎如果我的手指划过那一带墙面,就会在某一点爬上然后又爬下一个小坟包,一个像那些南部丘陵的土冈那样的平滑的坟包……那些土冈,人们说,要么是古墓,要么是古营地。此二者中,我更想它们是古墓;我和大多数英国人一样渴望忧郁,并且觉得在散步结束时想到躺在草地之下的尸骸很自然……一定有某本书是关于这个的。某个古物研究者想必已经挖出了那些尸骸并一一命名……古物研究者是怎样的男人呢?我在想。多半是退役的上校,我猜,他们带领几批上了年纪的工人来到山顶,检测泥石土块,并和附近的牧师通信……牧师在早餐时间展读信件,给他们一种被看重的感觉……比较研究箭簇使得他们需要长期旅行于各个郡县,而这些旅行对于他们和他们上了年纪的妻子们而言都是令人愉快的:妻子们想要做李子酱,想要把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们有十足的理由希望那个营地还是坟墓的重大疑问一直悬而不决下去,与此同时,上校自己则在积累该问题双方的证据的过程中感到泰然自得。最后,倾向于相信那些山冈曾是营地。但是,他遭到了反驳,于是他开始写一本小册子,准备在当地的季会上宣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中风倒下了。而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他想到的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而是营地和那里的箭簇——那箭簇现在展览在当地的博物馆里,一起展出的还有一条中国女凶手的脚、一把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钉子、大量都铎王朝的陶土管、一块古罗马陶器和一个纳尔逊喝过的酒杯——这些都证明我真的一无所知。
不,不,什么都未明,什么都未知。如果我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并查明了那个墙上的斑点其实是——我们该说什么?——一枚很大的旧铁钉的钉头,两百年前钉进去的,现在,由于许多代女仆们的耐心擦拭,油漆掉了,露了出来,并第一次看到了一间白墙和炉火通明的起居室中的现代生活——我将得到什么?知识?进一步思索的题材?我静静地坐着和站起来一样可以思考。我们的饱学之士,除了是在洞穴和丛林中炼制草药、询问地鼠和记录星辰语言的女巫和隐士的后代,还是什么?并且,我们不那么尊敬他们了,因为我们的迷信减少了,而对美和健全理智的尊重增加了……是的,你可以想象一个惬意无比的世界。一个安静、辽阔的世界,旷野之上繁花盛放,姹紫嫣红。一个没有教授或专家或侧面像警察的管家的世界。一个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展开思绪,就像鱼儿用鳍划开流水,游曳于睡莲的根茎之间,悬浮于白海蛋的巢穴之上的世界……多么宁静呀,沉浸在这里,植根在世界的中心,向上凝视,透过灰色的流水,还有它们那闪烁不定的波光以及倒影……要不是因为有《惠特克年鉴》……要不是因为有“尊卑序列表“!
我要跳起来,亲自去看看那墙上的斑点究竟是什么——一枚钉子,一片玫瑰花瓣,还是木板上的一个裂口?
这又是本能那自我保护的老把戏。这一连串思绪让她感到,不仅有耗费精力的危险,还和现实有某种冲突,因为,有谁竟会对“惠特克的尊卑序列表”指指点点呢?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后面是大法官;大法官的后面是约克大主教。每个人都在某个人的后面,这就是惠特克的哲学;重要的是要知道谁在谁的后面。惠特克知道;本能忠告你说,就让它给你安慰吧,不要动怒;而如果你无法得到安慰,如果你非要打破这平静的时刻,就想想那墙上的斑点。
我了解本能的把戏——她敦促人采取行动,以终止任何有使人兴奋或痛苦的威胁的思绪。因此,我想,我们对行动主义者的轻视怠慢随之而来。因为,我们认为,这类人都不思考。然而,借着注视墙上的一个斑点,来为令人不快的思绪画上一个句号,总没有什么不好。
确实,当目光集中在它上面时,我感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一块大海中的木板;我感到一种惬意的现实感,并且,这现实感立即就把两位大主教和大法官化为了幻影。这是某种确定的、真实的存在。正因如此,从夜半的噩梦中惊醒,你会慌忙打开灯,然后僵直地躺着,崇拜衣柜,崇拜固体,崇拜真实,崇拜客观世界,因为它证明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存在。那正是你想要明确的……木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思考对象。它来自一棵树;而树生长,毫不关注我们,在草地,在森林,在河边……这些都是我们乐于思考的一切。炎热的午后,奶牛在它们下面嗖嗖地甩动尾巴;它们把河流染得那样绿,以至于看到一只雌红松鸡潜入水中,你会想象,它再浮出水面时,羽毛会全都变成绿色。我喜欢想象鱼儿在溪流中如迎风招展的旗帜一般保持平衡;还有水甲虫在河床的淤泥里慢慢地拱起小土堆。我还喜欢想象树本身——首先是紧密干燥的木质感;然后是风雷雨雪的刮磨;接着是缓慢渗出的芳香的树液。我还喜欢想象,在严冬的夜晚,它矗立在空旷的原野之上,卷起所有叶子,不把哪怕一点脆弱之处暴露于寒月的铁弹之下,犹如大地之上的一支光秃秃的桅杆,整夜摇摆……摇摆……六月鸟儿的鸣叫听起来一定又聒噪又奇怪;爬在上面的昆虫的脚想必感到很冷,你看,它们或艰苦地爬进树皮的褶皱中去,或静伏在叶子搭成的薄薄的绿棚上晒太阳,钻石切面般的红眼睛直望着前方……在寒风霜剑的严威下,它的纤维一根接着一根折断,终于,随着最后一阵暴风雪的到来,它倒下了,树顶的枝桠再一次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然而,生命并没有就此完结;一棵树还与上百万坚忍而清醒的生命相连,全球各地,在房间,在轮船,在人行道,在男男女女下午茶后坐在里面吸烟的隔间里。关于这棵树的思绪,全都那样宁静而愉快。我想要把它们分开来一个个单独地想象……但有什么东西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在哪里?它都是关于些什么的?一棵树?一条河?唐斯丘陵[5]?惠特克年鉴?常春花绽放的原野?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一切都在流转,在倒塌,在滑落,在消失……事情起了巨变。有个人正在看着我,并说——
“我要去买份报纸。”
“嗯?”
“虽然报纸也没啥好看的……什么也没发生。这该死的战争,让它见鬼去吧!……还有,我真纳闷为什么墙上会有一只蜗牛。”
啊,那墙上的斑点!是一只蜗牛。
注释:
[1]京士威道(Kingsway),伦敦市中心的一条主干道,修于1990s。(译注)
[2]查理一世(Charles the First),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国王,1625年3月27日加冕,1649年1月30日被处死。(译注)
[3] 《惠特克年鉴》(Whitaker"s almanach)是由英国出版家约瑟夫·惠特克(Joseph Whitaker,1820-1895)于1868年创刊,被誉为英国最好的年鉴和一部微型百科全书。收录的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及世界各国基本情况和科学知识。其中有一章节涉及社交场所的尊卑次序,例如就餐座位安排、着装规范等等。(译注)
[4]兰西尔版画,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学院派画家埃德温·兰西尔爵士(Sir Edwin Landseer,1802-1873)的大哥一生都致力于把他的画制成版画;当时兰西尔版画几乎随处可见。(译注)
[5]唐斯丘陵(The Downs),英国英格兰南部和西南部的有草丘陵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