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琪将我送出大门外。在我跨出门槛后,夏琪将双扇大门关起,留下的小小门缝里,只剩下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夏琪就这样注视着我踽踽走远。此后,那张出现在门缝里的面孔久久地回荡在我的眼前,我时常感觉我的每步路每个举动都处在那双眼睛的视野之中。甚至常想,那扇没有全部关闭的门是为我而准备的,我如果在门缝中去接纳夏琪温热的唇,夏琪肯定不会拒绝。可是我没这样做。后来,夏琪给我来信,说有件事想请我帮忙参谋一下:学校里有个男孩子在追她,该不该理他。
我心里飘过一片悲凄的云。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几年前,我可以用拳头无赖般地教训追她的男生——她已经有了恋爱的权利和自由。
我无言,我违心地写下了许多话。譬如:倘若这个男孩非常优秀的话,你不妨答应下来。但这个男孩子必须是正直的、向上的、努力的、真诚的……
写完的时候,我不知道夏琪所说的那个男孩子是否具有这些十全十美的条件。反正,在我的潜意识中,没有哪个男孩子有资格向夏琪求爱。
夏琪后来回信说,那个男孩子已经退学做生意了,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副总裁。
我似乎抓住了某种时机,几乎没有犹豫地写信给夏琪:一个在学业上不求进取的人,他不值得你爱!
夏琪很快吹掉了这个本来很优秀的男孩。
以后,夏琪又两次请我做她的参谋,并将男孩的照片寄给我审查。我像挑选一部重要影片的男主角,进入眼底的只是对方的缺点——我几乎一点也看不见这些男孩的优秀之处。自然,夏琪完全按照我的旨意将他们抛得很远。
在爱情上,夏琪依然请我参谋。那时候,她已经束上了本命年的红腰带。
我不能再错过她的良缘。甚至,我们都明智地减少了通信,惟恐那份感情暴风骤雨般袭击了已经脆弱无比的情感世界。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便接到了好友春晓的电话,知道了我的表姐——夏琪已经做了他人的新娘。春晓没有提起那个男孩的情况,只告诉我,他们新婚燕尔的那一天,世界被雨笼罩了……
哦,世界上我最爱的女孩嫁了!当我坐在海港的这间小屋里,心境被大海的狂涛搅乱了的时候,有雨悄然落下来,落下来……
心灵感悟
现在,我天天随身带着你的这个本子,带着你的陪伴,也带着永无指望的思念……
熏衣草
文/不留名
下班后给他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便快乐起来,然后乘出租车去他们约好的地方,她总是坚持不让他来接。
她记得第一次去看电影是王家卫的片子。已经看过了,只是两个人都很喜欢。电影放映时,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彼此亲密。黑暗中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微微斜倚着,连同自己的心和他紧紧缠绕在一起。
拿他的手放在脸上,让他抚摸自己的笑容。一切动作都是简单的,并且无声无息,就像她对他的爱。他的手指有她熟悉的烟草味道,感觉温暖甜蜜。
回家时天完全黑下来,还有末班的公交车,但是不去坐,为了可以多走一段路。
城市一直在建设之中,因为拓宽马路,路边的树全部被伐掉。“我喜欢那些树”,她对他说。城市就是这样,容不下任何它认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即使那是无辜的。在桔黄色的路灯下,她微笑着看他,眼神里有浓重的阴影。他不敢去看,伸出手臂把她拥在怀中。他说,对不起!然后闭上眼,将嘴唇贴在她耳侧的长发上。
她一下子哭了,紧紧拥住他。她说,我是有罪的,可我的爱是无辜的。我使你背叛了你的妻子,可是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很长时间的沉默,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眼泪。她知道他的心和她一样情不自禁地无奈着,于是再把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属于他俩的时间并不多,像这样看过一场电影然后送她回家,对于他们实在是难得的奢华。通常他们只在下班后回家前的这段时间里短暂地见上一面,然后匆匆分别。
她对他说,像我这样,要用一生的时间来爱你,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只有都经历过了,你才会在我的生命中完全消失,全部的爱才会结束。
那一瞬间他深深体会出他们的幸福是如何令她痛苦的。她反而来安慰他“别难过,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他准备离婚。她越对他好,他越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他的妻子坚决不同意。那样的事可想而知,很快就满城风雨。
她病了一场,很重。住院时他每天去看她。他对她说,我会很快离婚然后娶你。让那些属于我的过错全都加在我身上,我情愿受到惩罚,只要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你。她怜惜地看着他,勉强做出开心的样子,眼神却更加哀伤。她让他握住自己的手,然后问他,我的心是暖的,可我的手为什么会冰凉?
他看着她忍不住哭了。
她出院后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一天他告诉她,如果妻子仍不肯离婚,就把离婚起诉书递到法院。她听了竟淡淡地没什么反应。
以后的日子异常地快乐,他们不再理会别人的眼光。她拉他去逛婚纱店,几乎试遍了所有的婚纱。每一次她穿上后都要问他,好看吗?然后开心地笑。
在商城的珠宝店里她看中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坚持自己付钱把它买下。她把戒指交给他,让他给自己戴在手指上。他郑重其事地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的。她笑魇如花。
故事是突然结束的。
就在他要把离婚起诉书送去法院的那天,她打电话给他。她告诉他,她已经辞职了,并且要很快离开这个城市。她请求他不要离婚。没有任何征兆,他谔然地听着她的话。
她说,我见过你的女儿。你不知道的。是住院的时候,她竟然一个人跑到医院,并且找到我。知道我想什么吗?承受周围所有流言蜚语,所有鄙夷的目光我都甘心情愿,但是我无法承受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对我的仇恨。我们的错会给她蒙上一生的阴影。她才是无辜的,而我始终是有罪的。我再也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只好放弃。
听我说好吗?他急切地想安慰她。孩子可以……
你听我说。她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决定了,你改变不了的。你爱过我给过我承诺,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没有任何借口让我争夺一个小女孩的幸福。对于已经给她造成的伤害,我只能尽力弥补。她努力压抑着情感,试图保持平和的语气。所以我要远远地离开你,离开这里。
你知道吗,其实一秒钟也可以是全部,一滴眼泪也可以是一生。这句话一出口她终于泣不成声。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我也许很快嫁人,但是不会再去爱。因为我的爱都给了你。
她轻轻挂断电话,没有说再见。也许这一生他们都无须再见。
他去找她,她像尘埃一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颓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换了工作,重新开始生活,并没有离婚。妻子也原谅了他。每天吃过饭,去上班,下班时在市场买些菜捎回家。生活平静而且简单。
偶尔想起她。那样的晚上,她纯洁的笑容和哀伤的眼神。
心里有一种淡淡的酸楚。
不知道她停留在哪个城市,是否已经嫁人,是否得到他无法给她的幸福。在黑漆漆的夜里他曾对她说,对不起!那声道歉竟成了他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女儿渐渐长大,考上外地的大学,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闲暇时他和妻出门散散步。十几年的光景城市越发繁华,在不知不觉中记忆里的东西都已经模糊,不见当年的模样。
心灵感悟
你知道吗,其实一秒钟也可以是全部,一滴眼泪也可以是一生。
我也许很快嫁人,但是不再去爱。因为我的爱都给了你。
说完话她突然消失。24岁那年,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人。
神圣的沉静
文/刘心武
还记得童年在重庆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狮子山,从那里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游览。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险,靠里是陡峭的山岩,靠外是极深的悬崖。那天玩得很开心。返回时,我故意贴在悬崖边上走,还蹦蹦跳跳的,甚至以颠连步跃进。7岁的我还不懂生命的珍贵。那样做,有存心让母亲看见着急的动机。那悬崖下面的谷地,荒草里凸现着一块怪石,那石头自然生成盘蛇的状态,当中的一块耸起活像蛇颈和蛇头。传说结了婚的男女,从悬崖上往下掷石头,如果掷中了那条石蛇的身子,就能生个儿子。混混沌沌的我,自以为也懂得成年人的事情,听大人们有那样的议论,想起自己也同邻居女孩子玩过扮新郎新娘的游戏,竟然也拾起石块朝悬崖下奋力掷去,把握不好投掷的重心,身体的姿势从旁看去就更惊心动魄了。
还记得那天母亲的身影面容。她紧靠着路段里侧的峭壁,慢慢地走动。她一定后悔转到那段路以前没能牢牢牵着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边,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却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顽皮地蹦跳投掷,不住地朝她嬉笑,怄她,气她,悬崖边缘就在我那活泼生命的几寸之外。事后,特别是长大成人后,回想起母亲在那段时刻的神态,非常惊异,因为按一般的心理逻辑与行为逻辑,母亲应该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过来把我拉到路段里侧,但她却是一派沉静,没有呼喊,更没有吼叫,也没有要迈步上前干预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着嘴唇,沉静地望着我,跟我相对平行地朝前移动。
那段险路终于走完,转过一道弯,路两边都是长满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亲才过来拉住我的手,依然无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满溢着凉湿的汗水。
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提及这桩往事,我问母亲那天为什么竟然那样的沉静?她才告诉我,第一层,那种情况下必须沉静,因为如果慌张地呼叫斥责,会让我紧张起来,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层,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脚边有悬崖面临危险的,是故意气她,尽管我不懂将生命悬于一线是多么荒唐,但那时的状态是有着一定的自我防险意识与能力的,一个生命一生会面临很多次危险,也往往会有故意临近危险也就是冒险行动,她那时觉得让我享受一下冒险的乐趣也未尝不可。我很惊讶,母亲那时能有第二层次的深刻想法。
母亲去世快20年了,她遗留给我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厚,而每遇大险或大喜时的格外沉静,是其中最宝贵的一宗。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钟鼓楼》时,母亲就住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我伏桌在稿纸上书写,母亲就在我背后,静静地倚在床上读别人的作品。我有时会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我写到某一段时自我感觉优秀,还会念一段给她听,她听了,竟不评论,没有鼓励的话,只是沉静地微笑;而且,有时她还会把手头所读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内容讲一下。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写的,我没时间读,也并不以为对我有什么参考价值,不怎么耐烦听母亲介绍,母亲自然是觉得写得挺好,但她也并不加些褒扬的话语,她就是沉静地给我客观讲述,毫不罗嗦,具有点穴的效应。后来《钟鼓楼》得了茅盾文学奖,那时母亲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写信向他们报喜,母亲也很快单独给我回了信,但那信里竟然只字未提我获奖的事,没什么祝贺词,但语气沉静地嘱咐了我几件家务事,都是我在所谓事业有成而得意忘形时最容易忽略的。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罗浮宫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众多的观赏者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感受,那就是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为微笑,那其实是神圣的沉静,在具有张力与定力的静气里,默默承载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欢聚散、惊险惊喜。那时母亲已仙去多年,我凝视着蒙娜丽莎,觉得母亲的面容叠印在上面,继续昭示着我:无论人生遭遇到什么,不管是预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沉静永远是必备的心理宝藏。
心灵感悟
母亲去世快20年了,她遗留给我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厚,而每遇大险或大喜时的格外沉静,是其中最宝贵的一宗。
母亲的沉静也因此神圣起来,神圣,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因为她一直站在沉静里,像极了蒙娜丽莎。
叩杖
文/肖青林
很多年了,每当我看到放在床头的那根龙头拐杖时,总会生出一种要为母亲写点儿东西的想法。虽然母亲离我而去已经十多年了,但是,这根拐杖每时每刻都在叩问着我的良心,令我自愧不已。
打我记事时起,母亲就拄着那根拐杖。那时母亲还不到40岁,因为寒冬腊月给农业社做大锅饭,患了严重的风湿病,便不得不靠着拐杖行走。拐杖是大哥上山打柴时特意为母亲砍了一棵老藤树经过简单雕饰而成。它酷似一条金黄色的龙,龙头上还镶嵌着两颗能够转动的小钢珠,宛如两只闪亮的眼睛。
龙头拐杖是母亲一生都离不开也最为宠爱的宝物。在她心目中,它有两大功用:一是靠它走路,二是仗它指教儿女。拐杖的木质既韧又硬,叩击在我家门前那块大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如果我们兄弟姐妹有谁犯了家规,只要母亲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狠劲叩响几下,谁就得乖乖低下头来听从她的指教。若有不从,就难免被拐杖在头顶敲打几下。每每这时,兄弟姐妹们就会感到母亲那副羸弱的身躯里潜藏着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就会看到母亲那双平时很和善的眼睛里射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威光。于是,我们对母亲的龙杖无不产生一种畏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