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立在机旁,万分依恋地不肯上机。他焦虑的目光时时掠过人群,四处寻找着那个人影。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将红围巾交给他。
枫终于失望地垂下了眼睑,跨出了前去的一步。我胸口一阵抽搐。“别了!枫!”我心中拼了命似地狂呼,可是喉咙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似的,发不出一丝声音。突然,我冲上去,飞快地将那条红围巾塞给他。
“这是她的吗?她叫你送来的吗?”枫停下脚步,懊丧的眼睛重新闪着光亮,晶晶黑眸里,腾跃着幸福的火花,“你干吗不早说呢?哎,你呀你,真是个小傻瓜……”
飞机冲上了蓝天,最后消失在天际。
回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枫,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荡感,就像走在一间大殿里,四处只见柱子,不见人。
枫走了,带着我的那条红围巾。走在异国他乡的寒风中,枫必然围着那条红围巾,美丽的长流苏飘扬在胸前。最重要的是枫怀揣着那张卡:一生暖君心,常忆……青。
八年后的昨日,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青打来的,说是枫终于要回来了,请我一块儿去接他。我默默地拿着听筒,而线的那头,青也沉默许久。末了,青哽咽着说了一句话:“谢谢你的……你的红围巾。”我缓缓搁下电话,流下了八年来第一滴眼泪。
心灵感悟
我缓缓搁下电话,流下了八年来第一滴眼泪,生命深处的印记,值得我们一生回忆。
另一场约会(又一章)
文/钱金利
另一场约会
村子里最多的生命是麦子。头年年底播下,到了第二年春天就一大片一大片在地里挤挤挨挨。如果刚好来一阵风,你就会看见一支麦子蹭了另一支麦子的腰,把她“胳肢”得笑弯了腰,结果又打着了旁边麦子的头,于是挨了打的又去“胳肢”另外的麦子。结果一地的麦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抬头,像投了石子的湖,一浪浪把笑声从地的一头传到另一头,从一块地传到另一块地。过了五月,这些笑够了、玩够了、闹够了的麦子,就齐刷刷地倒在了镰刀下。你不会听到麦子的叹息,它们在旷野里站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该看的都看了,该经的都经了,已经很知足了。反正麦子就这命,生了会死,死了又会生,谁也不知道死是生的开始还是结束。造物就是这么轮回,麦子只是构成这个轮回的风景。
村子里的人和地里的麦子一样,也随着四季轮回,不过这个四季长些,久些,早几年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麦地里干那事,现在麦子换了几十茬了,他们还在干那事,只是不再往麦地里赶。也许再换几茬麦子,他们就干不了那事了,像一株五月的麦子,低着重穗子,再举不起头,那么要不了多久,不用镰刀催,他们也会和麦子一样倒下,然后又会有新的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麦地里干那事。旧的去了,新的自然就会来,有时候旧的还不着急去,新的就赶上来了,于是老的和新的风景重叠在一起,老的满眼回忆,新的一脸憧憬。
外公就是这样一道风景。在我被一只大手揪到这个世界上来时,外公已经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光着头,像一穗没有芒的麦子。只是在我还来不及仔细欣赏的时候,这穗麦子就倒在了岁月的镰刀下。倒下前,我没有从外公的脸上找到悲哀,他对他相约了一辈子的外婆说:“我在那边等你。”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所以我一直认为,外公只是离开,去了一个很好的去处,那是一个想去却还无法去的地方。外婆也一脸平静,像他们相约在麦地时一样,告诉外公,不要跑远,跑远了我会迷路的。
外公被送到了山上。抬眼望望,这一片旷野上就这么一座山,看上去它很孤独。其实不是,只要到山上就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村庄。我们的祖辈们,挨着肩,接着踵,在朝阳一面山上,排排坐,晒太阳,甚至比麦地还要拥挤。我们一脚踩下去,可能就踩到了谁家祖宗的腿,一屁股坐下去,可能正好坐上了另一家祖宗的头。谁也不清楚,在这个村庄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朝着山,你喊一声外公,会有成百上千个人答应你,躺着这么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耳背,不清楚你在喊哪个,只好一齐应了。这成百上千人的应声,会汇成一条溪,把你一直送到村里。
溪的这头是你的村子,溪的那头是外公的村子,什么时候你也做了外公,你也赴完了这头的约会,就赶到溪的那头去赴另一场约会。
在外公走后,不到一年,外婆也急匆匆地要走了。我知道她忙着赶赴一场约会,我们已经留不住她,也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守着这院子,比站在野地里的一支麦子还孤独。去前,外婆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少女时才有的红晕,我知道她很幸福。这个村子里的约会,最多不过百年,而在另一个村子里,却可以相约千年万年。我知道外婆一定找到了外公,他们在另一个村庄里一定会很幸福,我们的幸福在麦子的轮回里老去,而他们不会,在那个村庄里,时间是静止的,日出日落只是一道风景而不是岁月的流逝。于是我对那一场百年后的约会充满了向往。
父亲说你不用急,事实从一出生,我们就在为赶赴这一场约会做准备,我不会错过,你也不会错过。我当然不能错过。我只是十分奇怪,村子里老是有人往山上的村庄跑,并不见有人从山上往村子里跑,为什么去了那么多口人,山上添了那么多口人,依然没见爆满,而村子里年年都会有好多人离开,也不见得荒芜。想是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在操纵着这生与死的约会,使生命可以永远新鲜。
在小事中走远
阳光下,一只蚂蚁在大地上匆匆忙忙地奔走,我是个闲散的人,不想看见有生命活得这么忙碌,于是伸了食指,绕着蚂蚁,画了一个直径五厘米的圆,这条宽不足一厘米,深不足两毫米的圆沟,显然挡住了蚂蚁奔走的路。蚂蚁可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沟,这应该是一条非常熟悉的路,它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一辈子了,平常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错,今天怎么啦?
隔着沟,蚂蚁无法找到自己曾在路上留下的路标,迟疑了几秒钟,它又撒开腿,开始绕着圆沟跑起来,而且比刚才还匆忙。我不明白蚂蚁为什么会这么匆忙,它在忙些什么,是为了找寻粮食,还是去参加一场宏大的战争?我看着它在一个圆里跑了一下午,还是没弄明白。直到太阳躲进旷野深处了,我不得不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转身走了,我不知道蚂蚁还会跑多久,过了白天还是晚上,过了晚上还是白天,也许这个圆,就能耗了这只蚂蚁的一辈子。我不准备为一只蚂蚁耗掉我的一辈子,但我也不明白,我的一辈子到底该在哪里耗掉。
爷为一块地耗了一辈子,爹的一辈子都耗在了一幢房子上,村口那陈三又为一个女人耗了一辈子,村子里的人都这命。我也就这命,为一把锄头,一头牛,一个女人,一幢房子,耗完我的一辈子。一把锄头,一上肩,就会锄掉我一个白天;一个女人,一上床,就能朦胧我一个晚上。而这些白天和晚上,又织成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日子,被编成月月年年,日子就这么一捆一捆,像干草垛一样被堆在岁月里,随便一把野火,就能将它们全都烧了。
我掉进了一些小事里,就像蚂蚁跑进了我画的圆里,一辈子都没能转悠出去。我总觉得远处可能有一件更重要的大事等着我去做,但想想它总会在我到来之前在那里等我,便也不急,结果随便一件小事,就把我留住了。在任何一件小事面前,我都像一头被套了的驴,绕着一个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眼睁睁看着日子被碾成了粉,从本来应该下豆浆下麦粉的口子里下来,然后痛心疾首。但我无法绕过这些小事,这些小事是生命中的石头,挡在道上,除非把它们搬开,否则你就只能绕着走。
我为一根手臂粗的锄头把子,和村里一个痞子大打出手,结果在家里躺了一个月。为一个不着边的女人吃醋,挨了揍,头晕了一星期。一条狗咬了我。我瘸着腿追了它三天,结果被它咬了第二口。有时甚至一口饭,一根柴火,就能荒废我一天或一个下午。活在村里,就争这些小事。本·拉登我不认识,美国要打伊拉克也没我什么事,除了小事,还能干点什么?石油涨价也没我吃不上白米饭重要。
就这命。生下来就定了。别人也差不多,人都是极容易在一些小事中走远的,远得忘了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未竟的大事。
心灵感悟
生命的轮回,就像地里挤挤挨挨的麦子一样,站了一个冬天和春天,享受够了生命的阳光雨露,“就齐刷刷地倒在了镰刀下”。人也一样,在生与死的约会中,生命永远鲜活。
向17岁半的先生道歉
文/海宁
完全昏了头,那天晚上,他在那个偌大的琳琅满目的超市转来转去,拿了几件极其廉价的物品后,鬼使神差地,他将一只价格略微昂贵的剃须刀塞进了袖子中……那天晚上他充满了怨恨,这个城市那么的繁华,连一家超市都这样华丽,人们兴高采烈地将那么多的物品丢到购物车上,连价钱都不看……而他,却要不回来自己辛苦一年为数不多的血汗钱。
临近春节的时候,他跟着工友一次次去要钱,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而最后一次,竟然是人去房空。他出来了大半年,手里就只剩下68块钱,不够回家的车票钱。
他才17岁半,要过完年又过完春天才到18岁。读完高中,家里实在没有钱供他继续念书了,爹狠狠心把他从学校拉了回来,说,你想念书,自己去赚钱交学费吧。
他把眼泪擦干,拿起简单的行李跟着几个同乡出了家门。坐了一整天的车到达城市,又一头扎进尘土满天、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那是一栋盖了一半的高楼,听说,要盖到30层那么高,他想,30层的楼盖起来,他就可以回去继续读书了。
他干得很卖力,觉得楼每高一层,离自己的梦想就近了一步。原本有些消瘦的身板,耗得几乎瘦成一根竹竿,可是心里充满了喜悦,在辛苦的等待中喜悦着。直到那天晚上,他年少的心,却承受了梦想被彻底粉碎的绝望。
终于没有忍住,他站在那里,背过身去,眼泪很没出息地落了下来。怨恨就在那些眼泪无声的流淌中,一点点塞满了他的心。心好像要被炸开,想发泄,想做些什么,想报复……而那些同乡,他们却似乎已经习惯,只麻木地叹息,骂着包工头,抱怨运气的糟糕,眼神无奈而绝望。然后,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着他说,走,买酒去,喝点酒就不想了……
他的心一阵疼痛,然后又是一阵绝望,一阵怨恨。他擦了把眼泪,被他们拉扯着进了离工地不远的这个大超市。超市在街的斜对面,有个好听的名字:家世界。大半年的时间,他连一次都没有去过。那时候他想,等拿到钱,一定进去给爹娘买点东西带回去……想着,他的眼泪又落下来。
琳琅的商品慢慢牵住了他的视线,他看到许多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们那么光鲜诱人,就那样摆在面前,似乎唾手可得。那些衣着同样光鲜的城里人随手挑拣着,他却不敢碰它们,怕弄坏了,因为不敢,他心里更加地恨。恨这个世界的不公。
在同乡的催促和建议下,他拿了一瓶两块五毛钱的二锅头,两块钱一大袋的膨化食品,还有两个打折后不足两元的面包。然后他跟着他们朝着出口移动,袖子里,塞着那只沉甸甸的剃须刀。他想,他要把它带回去送给爹,爹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剃须刀呢,这是城市欠他的。他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欺骗了他的城里人。
终于挨到了付款台前,他的心忽然开始狂跳起来,藏在袖子里的小东西也变得格外沉重。他掩饰着,却觉得脸在出火……
收款的女孩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笑容和蔼,小眼睛,看着却格外亲切。女孩收款,找钱,然后将东西仔细装进袋子中,说,请走好。
他松了一口气,心虽然还在狂跳着,却忍不住有报复后的快感。趁人不注意,他迅速将袖子中的剃须刀放进了袋里,朝着那个收款台正对的出口走去。
他刚迈出一只脚,警报器就刺耳地响了起来。他愣住了,压根儿就不知道看似管理疏忽的超市竟然还有这样的装置。
他能感觉到周遭人的眼神都朝这边投了过来,而不远处,保安也正迅速朝着他走过来。他站在那里,看着保安的逼近,完全傻掉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就在保安走到他身前的一刻,那个女孩、那个收款的女孩竟突然地挡在了他面前。将他挡在了保安的身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不小心把一件没刷过的商品丢进了您的购物袋里,请您原谅。先生,实在对不起……
她连声地道着歉,他更加傻了,一连串的事情让这个不足18岁的农村少年,根本无法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是那样呆呆地站着,任由那个女孩拿过他手里的袋子,一脸歉意地跟着保安解释着,然后带着他走出人群,走回到收款处。
他像个木头人,机械地呆滞地跟随着,心都好像不再跳了。
女孩在台上将袋子打开,拿出那个剃须刀,放到一边,好像真的是她不小心放进去似的。然后她又重新将他的袋子整理好,递给他,说,先生,刚才真的对不起了。
他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压根儿不敢抬头看她。她跟他道歉,还叫他先生。他来到城市大半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他。而她,他相信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是为了他。
心,忽然有说不出的酸,说不出的委屈,又有说不出的感动。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一把抓过袋子,恨不能飞快逃开。只走了两步,却又听她在身后说,酒要是买给自己的,就少喝点,你还小呢,碰到事,要朝宽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