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宁静的江边,我感到很安全,没有什么危险可以威胁到我。
我呼吸着干净的空气,手里一把一把地抓起沙子,又慢慢放掉。
岸上有许多黄色的花朵,有芦苇和小灌木。灌木丛上出现了许多黄蜻蜓,它们轻盈地飞来飞去。
在风镇,这个季节也有很多蜻蜓,红的,灰的,绿的,应有尽有。
有一种蜻蜓特别大,头和肚子都是绿色的,我们叫它“大绿头”,很少见,要到比较远的田野里才能捉到。一个夏天的“大绿头”,大概就那么两三只吧。不过,只要你捉到一只“大绿头”,就有希望捉到第二只——把那只“大绿头”拴在线上,带到田野里去放飞,引诱它的男朋友。很快,就会有另一只“大绿头”找来了。它们先是相互围绕着飞一阵,然后开始交尾。夏天很短暂,昆虫们都急急地想多生些小孩。等它们忘乎所以的时候,我们的网就呼地横扫过去……
一切都那么宁静而美好。
想想,大家都在一个时光轨道里运动,一起上学,做功课,吃饭,睡觉,又上学……但是,突然间,某个人被扔了出来,离开了这条轨道。大家依然急急忙忙地,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事情。那个离开了轨道的人,却可以在自己向往已久的江水中游泳,看看风景,嗅嗅花香,的确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仔细算时间,这些天,毕业考试的成绩该出来了,按成绩,大家要被分到县城几所不同的中学。也不知道我会去哪一所学校……
我起身,拿过已经干透了的书包,把我的书、本子、笔盒,以及零零散散的稿纸,一一放进去。我封自己为孤独勇士,接下来,要去做一些勇士应该做的事情。
沿着江边走没多久,看到一个小码头,一次只能停靠三四只小船的那种。靠边的一只小船,像鲁迅的文章里描写的绍兴乌篷船,它看起来只能载一个渔公,另一头再站上一只鱼鹰,就很像那些古画的情景了。
一个摄影师,带着几个模特儿,正在榕树下拍照。
我注意到,一个和阿黄差不多大的小孩,皮肤黑黑的,正抱着一棵树干,远远地朝他们看。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一个流浪孩子,外省的。
和老鼠窝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和戒备,只有宁静、忧郁。
我走过去打招呼:“嘿!”
他扭头看我一眼,不吭声。我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留下来陪陪他。他一动不动地,看那些漂亮的模特。
“这里的人很美。”我说。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换一只脚站住,另一只脚别着,像早晨的鸟。我想,如果我不惊动他,他会就这样站上一百年。
我向他凑近些:“要不要我们一起过去看看?那边还有很多人呢。”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陌生得没有任何内容。突然,他的眼神有些闪亮,鼻息急促起来,对着我抽气,鼻翼收缩扇动起来。我后退一步,他的头像小狗一样伸过来,眼睛发光,使劲嗅我身上的味儿。
我突然明白,掏出那支我舍不得吃的热狗,剥掉浸了油的纸袋,递给他。
他三两下就咀嚼吞咽下肚了。
“我叫周忻。你叫什么?”
他不说话,仿佛我的存在就和那条热狗一样,没踪影了。
他继续看那些模特。
“好好的吧。”
我拍拍他的肩,然后离开,向码头上走去。
我听见身后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是他跟上来了。我站住,他也站住,我走,他就跟。我心里发热,立刻觉得他是我的好朋友,就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像电影里的那些硬汉一样。
我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不说话。
“我理解。以后我就叫你兄弟,行吗?”
“行。”他的声音低到几乎没有。
“嗯?”
他点头:“我说了,行。”
我们一前一后往江边走去。
他说:“姐姐!”他指那些模特,“她像我姐姐,穿红T恤的那个。”
那伙人中,摄影师不断提要求,要老渔公把小船摆来摆去,又要模特们轮流上船。
附近村庄的老人们,就在老榕树下摆了桌子打桥牌,身边放着糖果和大水烟筒。他们默默出牌,不时扭过头来,对模特们发出的笑声嗤之以鼻。
远处的江水是灰色的,榕树下的江水很绿,水里有青苔和水草。村里的小孩围在岸边,很专注地看模特们的表演,津津有味。附近有个小士多店,我目光搜寻一遍,没有看见电话。
我向榕树下走去,对其中一个玩牌的老婆婆说:“阿婆,有没有电话可以借我用?”
老婆婆的脸又黑又皱,像干掉了的丝瓜。她的眼睛圆圆的,很眍,很亮,瞅我一眼,眼光特别有力。
她不理我,埋头看手中的牌。
我想,她可能耳朵不好,就把我的请求,对旁边的老爷爷又说了一遍。老爷爷不抬头,朝我一挥手,骨节很大的手背差点打到我脸上。
我后退一步。
老婆婆开口了,很凶地:“去啦,捞仔!”
我又想去接近那些小孩子,希望他们能带我去找一个电话,但他们听不懂普通话。我翘着拇指和小指,在脸上比划打电话的动作,他们木然地看我,摇头。
我一时没了主意。
模特们轮换着上船。
一个模特下船的时候,踩住了自己的裙脚。她身体一偏,小船猛地晃起来,船上穿红T恤的模特就扑进了水里。我扔下书包,跳到水里,迅速把她的头托起来。
水其实很浅,只到我的腰部,但是她被吓坏了,身体像鱼一样滑,站不起来。尖叫着的模特们和摄影师一起合力,把她拖到岸上。
兄弟对我说:“谢谢!”好像那真的就是他的姐姐。
她吐出口里的水后,坐在地上哇哇哭。
摄影师烦躁地收拾他的设备,把相机镜头取下来小心地放进摄影包,把DV机放回车里。
模特们就在树下拉起一张布来,掩护着红T恤换衣服。当她把半干的头发挽在头上,从遮挡的布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兄弟,她像那个跳艺术体操的吕远洋。
兄弟固执地说:“她是我姐姐,我要她做我姐姐。”
“她像吗?我觉得不像。”
“就像!”他固执地说,并要我去告诉她。
我走过去,给她说。她不回答,从手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塞给我。
我不要。
“嫌少?”
“帮我个忙,”我指那摄影师,“我想借他的手机打个电话。”
她说:“不行啊,他脾气不好,我们都不敢借的。很急吗?我们要去虎门拍几条有阳光、海水、虎门大桥的广告,到了虎门,姐姐带你去打公话吧。”
我很高兴。虎门,那可是珠江口的东岸。爷爷教我读过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站在虎门,或许就可以看见零丁洋了。还有虎门销烟,电影上的滚滚浓烟,是不是那里烧出来的?
摄影师更加烦躁起来。他一招手,模特们就得立即上车,司机就得立刻开车,就得立刻到虎门,就得立即开拍。哪一环没扣上,他就要骂娘。
远洋姐姐把我们藏在车后箱的道具堆里,用一条大裙子盖住,不能给摄影师看见。
我们很快到了虎门。转过身,就看见广场上一只巨大的被掰断了的烟枪。
远洋姐姐又换衣服,在拍广告了。我们远远地看她们,真美!
拍了一阵,她笑吟吟地向我们走来,像电视上的人一样,美得我都晕了。
“远洋姐姐。”
“为什么叫我远洋姐姐?”
“哦,我的兄弟想请你当他的姐姐。”
“没问题啊。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兄弟抢先开口:“我们想和你在一起。”
“一看就是忒聪明的孩子。可是,老板不许的。姐姐和人家签了约,得工作。”
“那,我们还能见到你吗?”
“或许吧。世界很大,也很小。你会找公话吗?”
“会。我想要你的一样东西,可以吗?”
“什么东西?”
“小镜子。”
“男孩子,要它干吗?”
我尴尴尬尬地告诉她:“我……我最近变得很厉害,我担心,爸爸会认不出我了。”
她弯腰,伸出长长的手臂揽过我们,分别在我们的额头上吻一下,低声说:“如果要回广州,广场那边的车站上有车。来,都把钱拿好,可以买车票,买水和面包。”
“姐姐,我想跟你走!”兄弟恳求道。
“老天保佑没家的孩子!老天保佑没家的孩子!”她再次向我们俯下身来。
她的脸颊靠近我时,带来小小的风,一直吹在我右边的太阳穴上。她那一吻,略带哽咽的低声耳语,让我鼻子发酸,眼睛里起雾。
我跑上街头,东张西望,找到了磁卡电话,急忙向它奔去。这种电话拨110、120、119都是免费的。我拨通了110。
“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要报警。”
“你请说。”
“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有七个小朋友。他们被人强迫偷东西。”
“三元里?”
“对不起,应该是广州的三元里。”
“哦?我替你转广州110。”
“不用,阿姨,你直接告诉他们吧。广州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七个小朋友被人控制,长期强迫他们偷东西,如果逃跑就会被挑脚筋。”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同时,我也感觉到电话那边,那阿姨的气息一下子屏住了!
真抱歉!我记住了雅克和阿黄,别的那五个孩子,我不但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模样,我也很难清晰地区别开,他们都差不多大,都是一样眉清目秀但瘦巴巴的,时刻躲闪着的样子。
“你一定转告警察救他们。要在天刚亮的时候去,就能抓住那个黄头发的坏蛋。”
“小朋友,谢谢你!你报告了一个很重大、很重要的线索。还有别的情况补充吗?能给我们讲一讲你的情况吗?你的位置?名字和联系方式?”
“我再说一遍:广州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七个小朋友,请一定救他们!”
我全身好像被注入电流一样,想奔跑,想大声唱歌,喊叫。
接下来,该正义出场了!金毛鼠将会被一只有力的脚踢翻在地,像狐狸一样蜷起身体,缩成一团……然后,雅克带领高矮不齐的孩子们,从黑暗中走出来。他们一定会按照我们约定的那样,整齐、自豪地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希望他们一定不要忘记,这可是一个重要的环节,我们曾经把这个情景,反复排练很多次了。整个过程先是像警匪片,快节奏。然后又像音乐剧,主要角色在舞台上的滞留,起码得有一首歌的时间。
我希望自己就在那儿,当他们列队行走的时候,我将唱一大段咏叹调,把金毛鼠狠狠挖苦一通……
令小孩子最最难受的事情就是:他可以安排一出戏,却安排不了自己的命运。命运才是最厉害的家伙,它安排我们每个人,安排大家。
命运安排,我不能出现在台上。但雅克他们会知道,我是最重要的那个,是那个举报者,导演者。
想到这个,我还是感到欣慰。雅克,阿黄,你们好好表现啊,我其实就在台下,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心甘情愿,偷偷地欣赏你们!
我像风一样旋转着,来到海边广场。
就那么片刻,远洋姐姐和她的队友们已经不见了,黑黑的流浪孩子也不见了。
我茫然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刚才她们拍片的地方。
十分钟前,霓裳丽影,那么多漂亮的东西让过路人眼花缭乱,相机咔咔响,道具摆得满地,兄弟安静而忠诚,注视着远洋姐姐。转眼,像被一阵风刮过,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好像她们从没到过这里,刚才的事情,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失落,孤独,让我变傻,呆呆地站在风中。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偶尔投来一瞥,又匆匆走开,那么陌生,变化无常。
我难过地想:是不是,以后的人生路途中,都像现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总会交错而过?刚才还是那么美丽的人,美丽的笑,愉快的心情,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表情,一小阵芳香的气息,一句脆弱的祝福……你永远留不住什么,也无法和那些你喜欢的、给你带来了温馨感觉的人长久厮守。所有曾经那么清晰、洁净的画面,悦耳的声音,在你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停止和消失了,像一幕电影,就在那灰灰的天幕上抹过去了……
正当我浑身无力、沉默寡言、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拉我的书包。转身一看,是兄弟!我抓住他的手,差点哭出声来。
兄弟有了一个很妙的想法,指给我看前面一群戴黄色太阳帽的游客。
我们手拉手向他们跑去。
这是一群来自台湾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行动拖拉,互相唧唧咕咕讲小话,不时要停下来,往嘴里塞零食或者营养胶囊。
导游是个清秀的大男孩,他一直在忍耐。他要举着小旗帜呼喊,又要解决掉队老太太的问题,还要抢在队伍抵达之前,和景点的门卫、导游交涉。我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我可以帮忙。他稍犹豫,就把黄色三角旗给我,由我招呼大家集中,他则去忙别的事情。我把小黄旗高高举起,老人们慢慢向前靠拢之后,他点清了人数,然后大家一一进入景点。
在威远炮台,我和兄弟都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大海,既兴奋又茫然。那些锈迹斑斑的大炮,一根根大铁管子,非常笨拙,一直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搁一百六十多年了。十九世纪的中国海军,就是靠它来抵抗侵略者,实在不可思议。到了海战博物馆,那些清兵使用的兵器,就更加简陋可笑了!那么笨拙、粗陋,怎么能够保护国家呢?
我们钻进博物馆的放映室,看虎门之战的半球幕电影,那么逼真,我的心一直怦怦跳。看到关天培伤重力竭,弹尽援绝,含恨牺牲,我们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从海战博物馆出来,天已近黄昏。我们和导游挥手再见,向海边走去。没有客气的话,也没问对方姓什么、叫什么,要做什么、去哪里,等等。我喜欢这样的方式。
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一段路途上,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大家虽然陌生,但心心相印,不说软弱的话、感伤的话,不打听对方的情况。只需要片刻的对视,就可以在目光中,给予对方祝福,给予对方力量。
黄昏的天空,无比洁净,一丝尘埃都没有。我倒宁愿变成尘埃,在这样的天空里飘浮,被金色的夕阳映红,像晚霞里的红蜻蜓一样。
“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我死都愿意了。兄弟,你说呢?”
他默默地看大海。难道,他经历了比我的更可怕的事情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真的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了。也许他还小,不会像我一样多愁善感吧?我只要一看到他沉默的样子,忧郁眼神,还有额头上因为太瘦而出现的皱纹,我就暗暗发誓,要保护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兄弟,不管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什么人。
“兄弟,你从哪里来的?”
“姐姐是去天堂了吗?哥哥,天堂是不是就在有一朵红云的地方?我真想站到那上面去看看。”
听他的口音,应该是四川人。他一直在看的那朵红云,很美,而且,它好像会说话、有表情。
我说:“如果是的话,我爷爷也在那里的。”
天空渐渐暗下来了,虎门大桥上的灯亮了,像两串金铃铛,从海的这边,一直挂到海的那边,越去越远。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我把这首诗完整地回忆起来了,轻轻朗诵。
“谁教你的?”
“爷爷。”
“我在学校也学过唐诗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没错,李白的。”
“地震后,学校没了,我们现在暂时在别的学校里读书。”
“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
“我要找姐姐。”
“你知道姐姐在哪里吗?”
“不知道。别的小朋友告诉我,她被埋在了深深的土里,太深了,解放军也找不着。哥哥说,她去天堂陪爸爸妈妈了。”
“很多人都去了那地方……”
“我不相信。我记得,地震前,她悄悄告诉我,她有一个男朋友,在南方,他们每天都在网上见面的,她很快要到南方和他一起工作,嫁给他。”
“我敢说,兄弟,天底下就我们俩最能够互相理解了:一个要找姐姐,一个要找爸爸!”
“嗯……你瞧,虎门大桥像大翅膀。”
“说得好!你知道吗?如果把这大桥两根主缆的钢丝拉成一条钢绳,可以绕地球一圈!”
“桥那边是什么?”
“珠海?澳门?香港?总之,这世界真大,你说是不是?我和你,就像两粒小小的尘埃,能够飘到什么地方呢?”
他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我好累!”
“我也是。我的脚背上有条新伤口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的。”
“我也有,脚后跟上。要说伤口,多了去了!”
于是,我们脱掉衣服,把彼此身上的一个个小伤疤寻找出来,互相炫耀,嘎嘎笑。
海滨的黄昏景色那么美,我一直睁大眼睛,不放过暮色转身的每一张面孔。
黑夜降临,大海完全黑下来,我们静静地看灯光和星光在水波上闪烁。
这桥多么壮观啊!桥两边的灯越来越亮,桥上的汽车来来往往,亮着白色和红色的灯,白色的是前灯,红色的是尾灯,它们像梦里面开的花,闪烁着,来来去去,转眼消失,又绵绵不绝。
我因为有伴而不觉得孤独。
在这种时候,等待的,就是一种被美丽的景象带回梦里的感觉。它让你不必考虑眼下的处境,而总是好梦连连。
我们在岛上待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依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我们又跑进海战博物馆去,在里面逛了一整天。乏了的时候,就到后院休息。在那里,那些陌生的游客,总是把他们手里的食物和水分给我们。他们早就想减轻负担,我们也毫不客气。一瓶水、两个面包,就足够我们一整天精神饱满地到处游逛了。
在威远炮台,我们相挨着,在一个有大炮的墙洞里睡了一晚。
直到又一个干干净净的早晨,新的游客一群一群地拥进来。
我们找个远离游客的地方,坐在大礁石上,等待大海涨潮。
那是个很大很高的礁石。阳光照在水面上,金光闪烁,让人睁不开眼睛。一些海鸥飞来,从礁石旁边掠过,它们红红的圆眼睛盯着人,一点也不友好。
整天整天地看大海,我们心里空空的,话更少了。
有个时候,他突然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总是让我想起小根和阿黄,他们每人都有那么一部分——一个表情,或一个转身的动作——和他很相像。
两天里,他似乎渐渐开朗起来了。
他说:“我哥哥会唱大海的歌,我唱给你听。”
不用我邀请,他有些五音不全地唱起来:“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猛然回头,你在哪里? 如果大海能够,换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我耐心等他唱完,每次他唱到高音的部分,我都感到紧张。
等他唱完,我深吸一口气:“天,这么长的歌你也会!”
“只要是我喜欢的歌,我都会把歌词记得清清楚楚的。这方面我比我哥哥厉害!”
我呢?凡是我喜欢的歌,它们总会寻找自己的机会,选择该出现的时辰,配合我的心绪,一些歌词,一段旋律,整天整天地,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所以,我大脑里有太多音乐,可它们很多是残缺的。
远远看去,海水的颜色是渐变的,眼前发蓝,远一些的地方发绿,在遥远的天边,就变灰,无边无际。记得在风镇,常常一个人独处,沉默太久,简直不会说话了。
只有歌声,脑海里的歌声,和白天的光芒一起,回旋,环绕……
“喂,我说!”我将又开始发愣的他唤醒,“如果你找不到姐姐,我也找不到爸爸,以后我们俩就真的像亲兄弟那样,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这个……我不知道。”
我鼻子酸酸地:“以后呀,就是我们自己管自己,自己活。因为,我们都没有亲人了。”
“你怎么这么想呢?你爸爸只要活着,你就一定能够找到他。”
“我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哥哥,他快要成家了,总惦记着建新房子呢。”
“真羡慕你有个哥哥!”
“他叫韩江川。”
“什么?”我跳起来,“那么,你就是韩北川了?”
他抬起头来,眯着眼:“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诉你了吗?”
“你哥哥告诉我了!你家在北川,你就叫北川,对不对?你总以为姐姐没死,就离开家到处找她,对不对?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怎么就没想到你就是韩江川大哥的那个弟弟北川呢?”
“不可能!他还在北川烧砖头,准备建新房,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你以为,你都离家出走了,他还有心思烧砖头吗?告诉你,我不但见了他两次,我还见过你嫂子呢。唉,他来东莞找你很久了!估计现在,他应该已经去了广州!”
“哥哥——”他哭了。
“别哭,北川,跟我去广州!我那边有朋友呢,很铁的,而且,他们一定急着要见我呢!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你哥哥。”
我摇动脖子,双手相扣,翻过来,往顶上拉伸,把自己从滚热的石头上拉起来。
“赶快,北川,我们该动身啦,去广州!”
我急不可待,一起身,稀里哗啦地,书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原来是拉链坏了。
北川捡起那个金毛鼠塞给我的红色的空钱包,左看右看:“这和我姐姐的钱包很像。”
“是啊,女孩子用的嘛。”
“这么漂亮的东西,一定不是你的。”
“当然不是。”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看一会,又严厉地看着我。
“怎么啦?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我从来没看过呢。”
“这是远洋姐姐的钱包,里面有她的身份证、照片!”
“哦?那么巧?”我把脑袋伸过去。
“你是不是偷了她的钱?”
“我没有!”
“肯定是的!你救她,和她亲得像自己人,原来都是假的,只是在找机会偷这个!你是小偷!我差点上你的当,跟你走!”
“北川,你别冤枉人,我没有。这个钱包是之前……”
“小偷!小偷!”
北川声嘶力竭地喊叫,跑了。
他跑得那么快,像野人一样。空气被他拉开一个大洞,我呆得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