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文从何林春自信坚定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到了一种正义和良知的力量,这才是老百姓父母官该说的话。李子文感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一)
转眼到了七月,春凤公路东风段土石方路基、小桥涵洞工程已经基本完工,只有桃花溪上那座二十五米宽的中桥尚未开工。交通局对东风的公路改造工作非常满意,不论是质量和进度都达到了施工要求,尤其是在遭遇特大暴风雨的情况下,能这样快、又高质量地完成,确属不易。田副县长多次到东风视察,多次表扬李子文。本来他想在东风召开一个现场会,鼓鼓其他三个乡镇的士气,但被严明借故推掉了。
会议还是在县城召开,出席会议的有春凤线沿途乡镇的党委书记、全县各乡镇分管公路建设的领导,李子文在会上作了经验介绍。想起自己在公路改造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李子文百感交集。但在介绍经验时,他却推功揽责,把功劳和成绩推给了别人。他的报告只有五分钟,用了四个“一” 来概括:有一个高度重视公路建设工作的好班子、好班长;有一支重视质量、严格管理的施工队伍;有一批支持、配合公路建设的各届人士和群众;有一套行之有效、非常过硬的施工监理制度和措施。
当说到“好班子、好班长”时,李子文很重情地列举了严明支持重视公路改造的许多动人的具体事例。严明在下面听了也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触动而已,而且动过之后他又脸上恢复了严峻和肃穆。会议还未结束,他就溜出了会场,亲自开车带上熊茶花到了春江县的一个旅游景点——相传吕洞宾成仙的莲花山庄升天洞避署去了。
散会之后,李子文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东风。一到乡里,他又叫上卢旺财等人骑车往桃花村赶。因为桃花溪上的中桥要开始清基,他必须到现场监督施工才放心。
按理说,今天李子文的心情应该是不错的,在会上介绍经验嘛。但当他开完会,发现严明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后,他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他知道,为了章仕乾生姜地补偿的事,严明至今耿耿于怀,两个月来对他视如陌路。李子文曾主动找严明谈心,检讨了自己当时的态度,但严明似乎不吃这一套,他说只有办好了章仕乾补偿的事,才是真心表明改正了错误。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李子文还真是个驴脾气,始终坚持说自己这样做,纯粹是为了维护乡政府文件的严肃性,应该说是支持了严明工作的,但严明却不领情,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看着沿途稻浪翻滚,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种田出身的李子文心情慢慢好起来,他在心里默默感谢着老天爷又带给了种田人半年的希望和期待。
刚到桃花溪,何林春就打来了电话,要他火速赶到乡里,说乡政府门口围了几百名上访的农民。李子文忙问是什么事,她说她具体也不知道,只说可能是优质水稻种子出了问题。
李子文觉得有点不便出面:“优质稻工程是严书记和吴乡长分管的事,我去中间插一杆子的话,他们有想法怎么办?”
“这个时候,还分得清谁管谁不管。况且现在严书记关了机,联系不上,吴乡长已经在现场了,据说他已经镇不住了。种子就是他联系的,群众的矛盾针对他来了。你赶快回去,我已在回乡的路上了。”
李子文把卢旺财放下,安排好了他们的工作,掉转车头要走。一想也许那边要人,便又把卢旺财叫上摩托车,一溜烟回去了。
{二}
李子文自参加工作以来,这么多农民在乡政府门口聚众上访,还是第一次。他们几乎人人手里拿着几兜禾苗,那禾苗一半的稻穗已经成熟,另有一半还正开花扬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叫“爷嵬禾”,是种子掺假的结果。
由于人群拥堵,李子文的摩托车根本进不了乡政府,他只好把车子停在司法所,然后和卢旺财步行来到乡政府大院。一路上,许多认识李子文的人忙跟他打招呼,拉着他的手,要他看看手中青黄相间的禾苗,有的人痛心疾首地叫嚷着:
“这天杀的,千刀万剐的,良心喂狗去了,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下辈子让他变猪变狗!”
“这肯定是得了好处费才这样昧着良心办事。”
“……”
李子文一边看着,一边也在心里骂开了:“这帮龟孙子,要钱不要良心,太缺德了!真该枪毙他们!”但这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来到接待室,何林春已经早到一步了。里面坐着几个村的书记、主任和其他村干部以及一些村民代表,乡里在家的班子成员和乡干部都站在门口,外面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许多不服气的农户把禾苗扔在地上、窗台上、墙壁上,到处都是,连大厅前的大镜眶上也弄得污渍斑斑,这场面让人想起电视里“文革”时期打砸抢之后的惨象。
李子文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群,问了一下:“吴乡长怎么没来?”
旁边几个农民代表马上接口道:“他还好意思来,这就是他办的好事,早躲着不见我们了!”
另一个农民更大胆地说了句:“他这个人是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人,这种子的问题八成与他有关。”
“无根无据的话不要乱说。”李子文认识这个人,但叫不出名字。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允许我们说实话,不砸烂他的狗头算是便宜他的!”那个人声音更大了。
“把农技站的小王和种子站的老陈他们叫来。”李子文没有理会那个人,转身对汪祥说,然后走到何林春的旁边,“这是县种子公司提供的种子,应该马上通知他们过来。”
何林春说了声:“对。”随即给种子公司的经理打起了电话。
农技站的小王和种子站的老陈不一会儿就过来了。李子文问他们种子采购时签了合同没有。
老陈说:“签了。”
“小王,你看这种子主要是什么问题?”
“这是明显在种子里掺了不育系的稻谷,很多掺假的种子里,掺的是炒熟的稻谷,那样浸种的时候就会烂掉,而这种是没有炒熟的。其实,这种假种违害更大,它往往会耽误农民一季粮食。”小王的解释让在座的人义愤填膺,几个农民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见了这种人,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这时,外面的人群一阵骚动。原来,吴亮庆开头和几位农户辩论了几句,激愤的人们把他赶进了乡政府大院内,他一直躲在办公室不敢出来。因为中午喝了几瓶啤酒,尿憋得难受,刚才到卫生间撒尿时,刚好碰到和他驳辩的农民,这个农民跑到外头一招呼,一下子招来十多个年青后生。他们蜂涌着冲进卫生间,吓得吴亮庆提着裤子拼命地往他自己办公室里跑,这几个人紧追不放。
吴亮庆连急带吓,“扑通”一声栽倒在走廊里,鼻孔里立即流出了殷红的血。
何林春和李子文赶紧跟过来,见几个年青人揪着吴亮庆不放,李子文快步走过去,拍拍几个后生的肩膀,脸上露着笑,声音里却带着严厉,既是质问,更有一种震摄:
“年青人,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闹事的?”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人认识李子文,便要几个人松了手,然后说:
“李书记,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但你们是不是真心帮我们解决问题呢?你们纯碎是在拖。我们早就跟村里反映了,还找了他。”
这个人说着,便指着吴亮庆说:“他却说优质稻就是这样的,产量肯定要低一点。当初我们不愿栽优质稻,他在村里吓唬我们,说不栽优质稻的不准领国家的粮补,如今栽成这个样子,你们拍拍自己的良心说,我们作田人冤不冤呀?!”
这个年青人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有所触动。
吴亮庆一边抹着鼻血,一边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呀,这种子又不是我贩来的,我只不过是上门拖回来罢了。”
“你拖回来的没有责任吗?难道是一堆黄土,你也拖回来吗?”马上有人揪着吴亮庆的话不放。
何林春悄悄问:“李书记,怎么办?”
“严书记还打不通电话吗?”李子文轻轻问。
“不通。”
“汪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汪祥其实已经站在他们背后,他们的刚才的讲话他已经听见了,忙接口问李子文:
“严书记不是和你一起开会去了吗?”
“他提前离开了。”
“那你坐谁的车回来的?”
“公共汽车。”
“……”汪祥又问了一句,“小郑呢?”
“不知道,对,打他的电话”。
司机小郑的电话很快就通了,但他也不知道严明去哪里了,车子是严明自己开走的。
聪明的汪祥似乎意识到什么,忙打了熊茶花的电话,也是关机。
汪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环视了四周,在现场的班子成员几乎都到齐了,就差他们两个。
汪祥将小郑的话告诉了何林春和李子文。
要想等严明来处理这件事是不明智的,如果久拖不决的话,群众的情绪肯定会再次激怒起来,甚至会激起群众的更大义愤。但由于近段时间与严明的关系有点紧张,李子文一直主张等他来了再作处理,一是担心严明误解自己擅作主张,二来此事确实事关重大,稍有差错,后果就难以预料。可现在情形越来越紧张,不能再等下去了。李子文走近何林春,悄悄对她说:
“是不是召集有关领导和人员开个会?”
何林春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必须当机立断,果断处置。
于是,她对汪祥说:“马上通知在现场的班子成员和三个村的书记、主任,以及在现场的村小组长,迅速到党委会议室开会。”
李子文随着何林春向党委会议室走着,一眼看见刚才领头要打吴亮庆的那个后生,便要他也一起去。李子文刚才看得出,这个后生有一定的号召力,让他一起听听如何处理,有益无害。不然的话,干部们一走,他有可能会在群众中煽动一些人起来起哄闹事。
“后生,你也过去列席听一下,不过,得安分一点,要讲道理,不准无理取闹呀!”李子文告诫着。
年青人当仁不让:“去就去,我要看看你们是怎样打发我们这些老百姓的。”
在党委会议室里,何林春主持召开了一个临时性重要会议。三个村的书记或主任,各自汇报了所在村在种植优质稻上的大概面积等有关情况,以及今天来乡里上访的人数情况。
三个村的头头汇报完后,何林春要吴亮庆说说意见,因为他是具体负责优质稻工作的。
吴亮庆此时像是没了气的气球——蔫了:“还是请李书记说吧。”
正在这时,外面广场上静坐的农民又是一阵哗然和骚动,许多人围住一个戴眼镜的领导不准进来。
卢旺财忙走过去解围。原来,有人认识这是种子公司的吴副经理,优质稻的种子就是他从外地采购进来的。因此,当他从人群中走过,进入乡政府的时候,不知谁说了句:“这是县种子公司的领导。”立刻引来了大家的质问和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