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面对这样一群老实本份,不敢多事,不愿惹事,在自己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想要讨个说法,却又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纯朴百姓,你还好冠冕堂皇地糊弄他们吗?
(一)
四月的东风乡虽然已经是万木峥嵘、百花齐放,一片春意盎然景象,但频频出现的强对流天气常常引发雷鸣电闪、暴风骤雨,造成人畜伤亡、洪水泛滥、山体滑坡、房倒屋塌。因此,人们在欣赏大自然赏赐的明媚春光的时候,却又在战战兢兢地提防着老天爷不开心时的怒发冲冠。
东风乡就属于这种小山区特殊气候笼罩下的灾害区。
这天中午,刚刚还阳光灿烂, 春光明媚, 可转瞬之间便乌云密布, 雷电交加,一场前史未有的特大暴风雨在龙卷风的裹胁下,不期而至,把东风乡的高岭、龙背一线的几十个村庄横扫得遍体鳞伤,造成上百幢农房畜舍倒塌损毁,几十人受伤,农作物损失惨重,所幸没有出现人员死亡。
被黄土浸染了的洪水,水漫金山般地掠过山涧、田野,肆无忌惮地冲过田埂、公路,然后向东涌去,汇成一片洪泛区。新修的春凤公路土方工程被大雨冲刷得狼籍一片。
东风乡,特别是高岭、龙背一带遭受了历史以来最大的暴风雨的重创。
暴风雨刚停,乡干部们便沿着泥泞坑洼的乡村公路、深入到受灾村组,察看灾情。
李子文虽然也惦记着老家,本想到家里看望一下年近七旬的父母,但新修的春凤公路已经被暴雨冲洗得不成样子,董建军又连续多个电话要他上路去察看受损情况。因此,他只得打了个电话,安慰了二老一下,并要家里的堂兄帮忙,把父母的生活起居安顿好,请人把受损的房屋整修好。然后,带上卢旺财等人来到了春凤公路工地,核实受灾情况。
看到沿线一幢幢破损不堪的房屋和忙忙碌碌的群众,想起孤立无援的父母此时也许正颤颤巍巍地自己动手收拾着残垣断壁,清理着断砖残瓦,李子文心里一阵阵难受,鼻子发酸,泪水不由得涌出眼眶。
卢旺财见了不解地问:“李书记,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看到这种灾害,心里不好受?”
李子文随口“嗯”了一声。
卢旺财摇着头叹了口气:“这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老天爷要发怒,有什么办法?你的心也太软了!”
李子文本想对他骂一声“冷血动物”,但转而一想,人家说得也对,况且他的父母已故,家里无牵无挂,自然心里没有杂念。再说,这天灾是人们无法抗拒的,而且经常降临,这次只是大了一点而已,你怜悯得过来吗?这么多年,你又照顾了父母多少?他们还不是一样自己照顾自己, 健健康康地活着?
如此一想,李子文心里轻松多了,马上恢复了平静和坦然。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丈量、一路记,转眼来到了风岭村的章家。
章家村子不大,但却出了个正县级干部章仕坤,官至春江县委副书记,后转任春江县政协主席,现赋闲在家,等候退休。
章家村是全县有名的“生姜专业村”,家家户户种植生姜,虽然面积不大,家家也就是几分地,但收入每分地都有几百元,高的上千元,因而逐渐形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小产业。春凤公路拓宽时,把村子里十多户农民的生姜地毁了,按照乡政府出台的青苗补偿规定,每分生姜地补偿400元。老百姓掰着手指算算,扣除后续生长期的管理成本和销售时的费用,基本上接近生姜的纯收入,也就没话说了。但章仕坤的哥哥章仕乾却不干,他家三分地,按照他自己说的,往年收入最少可卖3000多元。因此,他找到章仕坤告状,说乡政府出台的补偿标准缺乏依据,金额太少了,是坑农政策。
章仕坤刚退居二线,心理上还不是很平衡,一听这事,大发雷霆之后,给严明打了个电话,严厉地质问:
“你们制定的青苗补偿规定经过了调查研究吗?”
章仕坤曾经是严明的领导,加上他在春江县举足轻重的影响,严明对他一直恭敬有加,连忙解释说:
“老领导,补偿的办法一般都依据各种经济作物和农作物的成品价格的80%确定的,因为,一是成品价格周期波动很大,再一个乡政府也是经费紧张,100%补偿有一定困难,这公益事业嘛,需要方方面面作贡献,请领导理解。”
“群众利益无小事,你不清楚吗?乡政府经费紧张,就不要搞什么公路改造嘛,搞得民怨沸腾,民心涣散,这章家村生姜补偿的事,你知道吗?”
“具体是分管的李子文副书记在抓。您有什么要求就讲,我能照顾到的一定想办法照顾。”
“我的老兄有三分生姜地,往年能收3000多元,但按照你们的补偿只能补到1200元,这不明明亏了1800多元吗?”
“这样吧,您老兄这个补偿我会告诉他们酌情补给他。其他的农户,我无法满足。这不光是您一个村的问题,沿途涉及的补偿农户有几百户,请领导无论如何也要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呀!”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老了,退了,其他人的我也管不了。”
“不、不、不,你老任何时候都是我尊敬的领导,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章仕坤的火气一下子全消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余威还在,自己的话还能起作用,心情自然高兴起来。于是,马上给自己老哥打了电话,说了此事,并要老兄不要说出去,省得乡政府不好处理。看来,章老爷子并非有意为难乡政府,而是为了找回失落的权威罢了。
严明自然不敢怠慢,他知道章老爷子的脾气,这件事如果不给他面子,他肯定会来乡政府拍桌子骂娘的。于是,他立即交待李子文,要他把这件事秘密处理好。
今天,李子文借察看灾情之机,专程来了解并处理这件事的。
李子文找到了种姜最有经验的章成发,因他是全乡出名的种姜专业户,每年光卖姜收入就上万元。李子文在乡政府坐家的时候,乡政府需要生姜,都会约他送去,因此关系还算可以。
得知李子文想了解种姜效益情况,章成发便将真实情况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这种姜跟种水稻一样,各家各户的收成也不样,当然,章家甚至全乡种姜还没有超过我的,一分地能收上千把元的。但只有我能做得到,其他人做不到。不过,这上千元扣下成本来,也就只有六、七百元了。我每年卖姜的收入都一笔一笔记着哩。你们乡政府的补偿少是少了一点,但我们都晓得,政府要补的东西太多了,那算得这么清哩,这修路是造福我们百姓的事,我们理应支持。”
当问到章仕坤哥哥每年能收多少时,章成发撇了撇嘴:“他那两分地能收多少?要不是他每年都托他弟弟帮他高价销出去,一年不就是1000块的样子。”
“不是说他每年要收入3000多元吗?”李子文问了一句。
“他最喜欢吹牛了,以前总把老弟挂在嘴上,现在老弟下来了,又说自己的侄子要当公安局长了,其实,只是一个分局的副局长。”
“好了,麻烦你了,今天我们来的目的,只是来看看公路上受灾的情况,顺便问一问你们村的生姜收入,以便明年向全乡其他村宣传推广你们的经验和做法。”
“那明年我们就要被别人抢走饭碗了。要知是这样,我不该跟你说这么多了。”章成发真的担心起来了。
“不会,不会。即使全乡的农民都种姜,也没人能种得过你成发呀。成发成发,必定会成功发家。”
李子文的话让章成发开心地笑起来。
随后,李子文又找了几家种姜农户,了解了一些情况,最后找到了章仕坤的哥哥章仕乾。
看来,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农民,身材高大,黝黑的脸瞠透着红亮,一头漆黑的头发往后梳着,闪闪发亮,头发根部隐隐约约露出了白色。很显然,这是染过或焗过油的头发。从上到下找不到一个普通农民的影子,从行态到穿着,倒是透出一股低俗商人自命不凡的矜持和得意。也许是早上刚喝过了酒,一股浓烈的酒气味扑鼻而来。
卢旺财跟他很熟,李子文也认识他,知道他是个牛贩子,也称牛牙人。乡下人都说牛牙人嘴最乖巧,能把水说成油,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死的说成活的。
“稀客、稀客,今天李书记、卢法官驾到,真是篷筚生辉呀!”章仕乾热情地招呼,“请坐、请坐。你们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呀。”
“今天当圩,没去做牙人呀?”卢旺财笑着开玩笑,“那今天可就损失了几百元了。”
“这不是知道你们两位父母官要来吗,所以就在家恭候大驾了。”
“那也好,省得又有几头牛要让你勾了阎王簿。”卢旺财继续揶揄着章仕乾。
章仕乾接过话题说:“你们也不要小瞧了我们这几个牛牙人的作用,要是没有这几张破嘴, 这东风乡的牛市兴不起来,牛价也抬不起来,这许多百姓的日子也就没有这么快好起来了。”
“好了,好了,不要为你这张破嘴歌功颂德了。”李子文不愿听这个农民式商人的油嘴滑舌,他想尽快处理好这件由这张破嘴惹出来的事,“看来你是知道我们来的意图了?”
“大概晓得一点,我弟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严书记答应了给我考虑考虑。我想大概就是这事吧?”章仕乾毫不忌讳地说。
“其实,我可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们找了几户种姜的,乡政府的补偿标准还是差不多接近实际的。只不过对你来说,差距有一点而己。这主要原因,一是你年年卖的价钱比别人高;二是你卖给单位的姜大都是缺斤少两,份量不足,所以,才显得你损失重,对不对?不过,你自己也知道,你实际的种姜面积并没有三分地……。”
李子文还未说完,章仕乾就打断了他的话:“事要说清,我的面积是经村里丈量、乡里复核、最后郑旺生部长拍板定的,完全没有什么水份。”
“你现在是得了便宜又卖乖。那你和章成发的地是一起开的,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们两块地差不多一样宽、一样长,可这次丈量时,你竟比人家多了近一分地,是不是呀?”李子文已经掌握了第一手资料,一时间把章仕乾说得哑口无言。
但商人的脑袋就是聪明。过了一会儿,章仕乾便死皮赖脸地说:
“这别人的话你不要当真,如今地都让你们毁了,打死了狗来讲狗价钱,只凭你们说。要不,我们重新去复核、丈量,保证不差分毫。”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面积多少的,现在木已成舟了,争也没有什么意义,你死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我的意思是说,你在面积上已经占了便宜,这点你嘴上不承认,心里是知道的。郑部长跟我说了实情,当初他在面积上照顾你,就是要你不要再去找领导的。如今你是得了便宜鸡,还想要实惠的鸭,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人家会说,你章仕乾利用在外工作领导的影响,敲了乡政府。这要是传到社会上去,你弟弟章书记的一世英名不就被你玷污了吗?”
商人就是商人,何况眼前的商人,是一个靠耍嘴皮子吃饭的无赖商人:
“我老弟的名声我不管,你李书记也不要给他戴高帽子,他如今是无职无权废人一个,要是从前,乡政府也不会为了这几个钱和我斤斤计较哩,你李书记也不会打我章家人的脸,不给面子。”
“真是无赖透顶。”李子文在心里暗喑骂道。
看来这个牛牙人是不达目的不放手的人,就像他做牛生意的时候一样,眼见着卖方已经没有了做生意的念头,他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不放,抢过牛绳,再次提点价,直到卖方默认后,他便强行将牛绳强塞给买方,并补上一句:
“如果吃了亏,骂我八辈子娘!”
这时,卢旺财站起身:“走吧,李书记,你要是以前懂得这样协调关系,早一点孝敬了他老弟,你也不是现在这个副书记,说不定你就当老大了。”
“不要误会,李书记,我不是说你趋炎附势,我是实话实说。这当官的要是没有了权,就像人没有魂一样,空架子。你李书记是个聪明人,这乡政府的钱多留一块、少留一块,还不是当老大的用,其他人都是赶山敲边鼓的,犯不着为了别人掌控的钱,自己去得罪人。”
还别说,就是这几句话还真说动了李子文。想起自己精打细算为乡政府节约每一分每一厘,而吴亮庆那样的人却根本不把国家的钱当数,为了邀功请赏,劳民伤财,浪费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想起董建军为了那笔桥涵节省的费用,打起肮脏的小九九;想起了严明早就做了好人,答应了章仕坤补偿……
李子文越想越感到自己很累、很难、很傻,他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来核实这件事,落得个自找麻烦。唉,有什么办法,这个社会,自己既无力回天,却又不甘随俗,最后只能是自寻烦恼。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对着章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