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偌大的羲王宫里,也只有她一人敢贸然打断帝喾的话吧。哦,是,如果不算上那名个性奇特的了国公主的话。简苛暗想着,偷偷向正奇使了个颜色,正奇顿时心里豁然,与简苛一起,向帝喾行礼道,“陛下,臣等先行在外等候。”
说罢,二人便带着手下匆匆离开了殿中,锦灵也识趣地退去,偌大的殿里,便只剩帝喾与帛萃二人。
帝喾侧回脸来,正对上帛萃失落的神情,心一紧,不禁长叹一声,“萃儿,寡人并不是有心驳你颜面,只是今晚的事意义重大,寡人心事重重,实在无心开怀。”
“这点,臣妾当然明白……”帛萃低着头,眼里却有泪花盈盈。
“那便好……萃儿你一向善解人意,偌大的后宫交给你,让寡人十分宽心。”帝喾面色舒和了些,赞许道。
可见帛萃良久低头不语,他终是心中不安,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帛萃身前,用右手轻拍她的肩轻声安慰,“对不起,寡人知道,现在的寡人……并不是个好丈夫。可这不过是因为寡人背负着国仇家恨,无法顾及细节,并不是故意冷落你。寡人答应你,待得寡人亲手杀死那了国太子,便放下国事,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么?”
那赭玉般的眸里满是浓浓的愧疚了了让这冷酷的帝王流露如此温情的一面,其实已是极为难得。可从帛萃的神情看来,她并没有因此而满足。
“陛下……如果你真的还爱着臣妾,可以抱抱臣妾么?”帛萃抬起眼,珠泪半含的脸看来楚楚可怜。
帝喾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当然可以。”
他张开双臂,反省自己作为丈夫的失职,要搂住妻子做出补偿,可就在此时,帛萃却退后一步,摇头说道,“不……不是这样,臣妾要陛下真正地抱住臣妾,而不是……隔着屏障。”
在说话的时候,她哀求的目光便向帝喾的左手移去,落在那只皮质的黑色手套上。
“陛下,如果你真的爱我……便请你脱下那只手套。”
而当帝喾顺着那目光看去,意识到她在指什么时,原本内疚的面色一瞬间改变了了“不行!”他迅速地将那只被手套遮住的手收至心口,又用另一只手紧紧护住,面上凝重而紧张的神情,如同被人威胁领地的猎豹一般。
“陛下……”帛萃眼里划过一丝失望的光,或许,那光里还隐藏着一些复杂的东西,类似于……嫉恨?“臣妾是陛下的结发妻子,一心只望为陛下担忧,那只手套下究竟藏着什么,难道即便对臣妾……陛下也不肯告知么?”
那凄凉的语气,分明是一名妻子对不坦白的丈夫的委婉控诉,帝喾如何听不出来?
所以他思索了很久,将脸别至一边,叹道,“你何苦如此,寡人并无隐瞒之心……”顿了顿,低声道,“那个手套,是……”
“是?”帛萃面上顿生希冀之情了了她终于可以知道,从十年前他发疯的那天起,便一直封印着他左手的手套下的秘密了么?
“是我永生……也摆脱不掉的诅咒。”帝喾轻轻说道,如此轻,如此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聚集全身的力气。
“惟求尧儿一生平安。”了了他本是带着戾气出生的天命之子,是注定涂炭生灵主宰天下的人,而母妃幽姬临死前许下的心愿,将那份戾气封在了他体内,使其陷入长年沉睡。
伏尧那如冰雪般的纯真,是他的保护,保护他二十年来无外力可伤害,却也是封印,封印着他使其无法忍受一丝的血腥味,更加无法下手杀人。
可当十年前那名女子在他怀中含笑死去,当左手沾满心爱之人的鲜血,极度的绝望与悲愤冲开了封印,开启了选择的权利了了是继续保持那份纯真,延续不受外力伤害的能力,还是为了手刃仇人毅然舍弃,承受起戾气之罪孽,做一个以万物为刍狗的嗜血之王?
几乎没有犹豫地,他选择了后者,于是戾气如火山喷薄而出,将那纯真吞噬殆尽,随后,他便陷入长达三年的混乱与疯癫……那段昏天暗地日夜不分的日子,那段谁也不记得谁也不信任的日子,他唯一在坚持的,便是用这黑色手套护着左手那洗也洗不去的血色,不许任何人触碰。
“萃儿,”在帛萃还在满心期待后文的时候,帝喾竟快刀斩断了不堪的回忆,“你不该问这个,以后,也莫要再提了……”
他的面上有几分疲倦,于是帛萃知晓,这个话题是真的到此为止了,即便她再如何的动之以情,帝喾也不肯再触及了。
“是……”帛萃咬住唇,心中满满是兵败如山倒的挫败感。
可帝喾忽地抬头,向门外唤道,“锦灵!简苛,正奇!”
“奴婢/微臣在。”三道人影推门而入,其中锦灵与正奇面色异样,显然依旧在为帛萃的处境担忧。
“寡人今夜要摆驾凤栖宫,特许你等一同跟去欣赏歌舞。”
“陛下?”三人一惊,帛萃更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帝喾,她还以为,自己的计划泡汤了。
帝喾俊美的面上有难得的笑意,尽管那笑意里带着疲倦,“这些年是寡人疏忽了你……从今天起,寡人会努力做一名好丈夫的。”
他挽起帛萃的手,向门外走去,可是,他的心里,却是越来越迷茫了了究竟,什么样的表现,才算是好丈夫?对妻子温柔体贴,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还是每天都抽时间陪在她身边?
如果这些便是,那么,他会好好去做的,可是,为何总觉得这样的关系缺了什么。
“你很爱她么?”
“可假如,她不是你的妻子,你还会这般爱她么?”
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十年前的问题,可这一次,他心里的回答,竟比十年前,还要迷茫了。
“陛下,觉得这舞如何?”
凤栖宫里,轻歌曼舞,仙乐飘飘,一群身形曼妙的美貌女子穿着五彩飘逸长裙,面带笑意,扭着腰肢,踏着舞步,挥动玉臂,让长长的水袖幻化成漫天的彩虹。帛萃亲手削了一个红红的蜜桃,递给帝喾,轻笑道,“这些都是臣妾刚为陛下选入宫的秀女,陛下若喜欢哪个,收去便是,臣妾也算是没白忙了。”
“都好。”帝喾接过桃子,却不进食,他目光虽是一直没离开过那群卖力表演的女子,可是否看进了心里,却不得而知了。“王后替寡人挑选便好。”了了他根本不是会被美貌打动的人,之所以三宫六院,也不过是遵循王室传统罢了。倒是帛萃,竟比他本人还上心得多,每年都会兴师动众,选无数貌美的女子进宫服侍,而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只是认为是帛萃不过是关心他为他着想罢了,便也由着这王后去。
正奇心中暗奇,这里的女子,一个个都是貌美如花,怎地陛下一个都看不上?还是说,是因为羲王后本身已是人间绝色,是以一般的美女,根本入不了陛下的眼?
他偷偷看向简苛,想将自己的疑问提出,可发现简苛的心思也根本不在这群秀女上,时不时,两道目光便会向帝喾身后的锦灵投去。许是那目光太过炽热,当锦灵无意看过来,正对上简苛的眼神时,白皙的脸上便顿时羞得通红。
陛下与王后,简苛与锦灵,这么说,来这里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咯?正奇心里暗叹着,只觉得自己好生凄凉。忽地便想起涂涂那恶狠狠的脸,又是叹了一口气,虽然说是敌人,可这种时候,哪怕让那丫头来和自己吵吵架都好呀。
“陛下如此说话,想必是这群女子里,并没有让陛下满意的了。”帛萃叹息道。
“这……”帝喾迟疑道,可此时庆仪正好走上前来,望着帛萃轻点头,仿佛在说,都准备好了。帛萃便又笑着看向帝喾,“看来,臣妾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了。”
她望着门外,拍了拍手,“下一个。”
那双眼里,闪动着幽幽的光了了陛下,不知见了这一名美女,您还会是如此冷淡的反应么?
于是乎,新的一轮音乐继续响起,帝喾启了启唇,似是想说什么,可终是压了下去。他接来锦灵递来的热茶,低头品着,仿佛是借此打发时间一般。
可这一次的舞曲,却与上一首欢心愉悦的舞曲不同,乐器里奏出的,竟是悠扬中带着无限哀伤的曲子,让人光是听见便顿感揪心,而接着,从门口缓步舞动而来的女子,竟也一改上曲绚丽的衣着,着清一色垂地白衣,舞姿含蓄,步伐缓慢,面上不仅毫无笑意,反而垂着眼帘,哀愁无边。
简苛皱了皱眉了了不是说,要用歌舞给陛下开怀么,怎地这舞曲,越听越让人心凉?他偷眼望向帛萃,却见她依然挂着恬美的笑容,似是一早便已准备如此,不禁好生诧异。
而待望向帝喾,却又惊讶地发现,这哀伤的音乐,反而引起了这王者的注意了了帝喾停止了品茶,抬起头来,那双玉石般温润的眼眸,正黯然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色,整个人被这曲子所引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似是有什么事揪着他的心,如钢爪似的死死攥着,捏着,让那英气的剑眉蹙起,如锁一般,囚住所有的快乐。
差不多是时候了了了帛萃侧脸,见到帝喾面上的异样,怡然一笑,用最轻微的动作,向庆仪与忻仪点了点头。
于是两名徵侍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走至两旁奏乐者身后的香炉旁,做了个小动作。如同开启了某个机关般,白色浓郁的烟雾,瞬间从两人身前的香炉溢出,将殿中还在起舞的女子包围在一片氤氲之中。
如此的突变,让简苛等人均是一惊,帝喾眉梢挑了挑,许是一瞬间已明晓此乃帛萃特意安排的好戏,便继续观望,没有出声。
音乐依旧,舞步依旧,如云雾般的白烟里,隐约见到舞女们不断变换的窈窕身影,竟如九天深处瑶池仙女们在翩翩起舞,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简苛与正奇的诧异逐渐散去,最后,竟不禁为这绝妙的云雾之舞折服。
可不久,当烟雾渐渐散去,场地中物事慢慢清晰后,众人却又是一怔。
那尚余些许烟雾的场中,那群方才还在舞动的女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
她着着一身高贵大方的淡绿色抹胸百褶长裙,用上好的金丝彩线绣出大朵大朵精美耀眼的金色牡丹,雪白的肩上,则披着一件长长飘逸的鹅黄色透薄纱衣,让里层的衣物若隐若现,将那曼妙玲珑的身形彰显得愈发迷人。头上乌黑的发髻,也装点着奢华的金钗玉簪,可是,如被刻意安排般,一块白色的面纱将她俏鼻以下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惟露出一双黑如曜石的星眸,分辨不出面容。
好美的女子,不知展露真容,更会是如何的惊艳?了了正奇已看得双眼发直,简苛却暗自诧异,今年入宫的秀女中,竟有如此绝色佳人?可他不明白帛萃的心思,若这女子真能获得帝喾的宠爱,产下羲王宫第二位王室子嗣,万一日后还得幸继承王位,那帛萃羲王后的位子,不是岌岌可危么?
此外……为何这蒙面女子的身形看来竟有几分眼熟?
“哐当!”一声,一只茶杯跌落在地,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而在不久前,它还正被握在帝王的手中。
“华儿……”帝喾从椅上立了起来,一向沉稳的他此刻身形竟有些晃动,那赭玉般的双目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一时间竟忘了掩藏自己的情绪了了那身衣裳,分明是十年前“雾华”最喜欢的一件。
许是烟雾的障眼作用,在他的眼中,那若隐若现的人影竟与心中之人的身形重合在一起。于是,在简苛等人诧异的目光中,帝喾僵立在那里,双拳紧攥,仿佛只要理性稍有闪失,便会失去控制将那蒙面女子抱入怀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