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誉恒的心中是有怀疑的,甚至敢做肯定,只是敢怒不敢言。他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昨晚洪福是住了旅店不假,却是与许成初在一起的。那家旅店是她以前和许成初约会过的地方,即使关掉了手机,她仍是给许成初留下了寻找的线索。
旅店的床上有他的位置,因为在她的心中早就有他的位置,这源于男欢女爱。
洪福轻微的训斥了许成初的欠缺礼貌,这训斥就像是二人转开场时的一段小帽,必然要有,却不是重头戏,小帽儿过后才是真正的二人转了,有了前面的铺垫,二人转才更加有胆有量有声有色了。不同之处便是此方二人转稍欠绿色,孤男寡女,情意牵扯,欲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直到天明化为灰烬。
展誉恒不敢往最深最坏处想,他宁愿他们之间如矿泉水一般清白,他宁愿将自己身体的客观的痛苦分离出来清晰化严重化,用以压倒甚至磨碎他幻想来的羞辱和深痛。于是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水晶端了手机呈给洪福看信息,洪福揉眼念道:“丫头,老爹病了,在中心医院103病房,哎……
洪福掀开被子由床头柜上摸索着香烟,骂道:“老东西,给我玩苦肉计,管他死活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刚由梦中被叫醒,她显得语无伦次。
水晶安慰道:“也不一定噢,他可是说过得过心脏病的,万一他有个好歹,你还是于心不忍的吧,你没有那副硬心肠!”
洪福被妹妹说到心里,微生气恼,吐出一团烟雾道:“信息是发给你的,我不知道!要关心他,你这个做干女儿的首当其冲,还是与我无关的!”
水晶微微冷笑道:“我这个干女儿还不是在你这棵大树下乘的凉呀!再说了,你的手机关掉了三天了,他不发给我发给谁呀……你不要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吧……当然如果你心底希望我替你去看望他的话!”说时水晶已经翻身下地换外衣了。
洪福欠身道:“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去看他了……你怎么去医院呀?这么晚了打车我不放心的!”
水晶道:“不用的,我抄近路,走医院后门!”
洪福忽地撑起身子道:“后门?经过太平间,你不怕?”
水晶笑道:“我怕!可是为了你的病态的身体,我硬着头皮跟鬼魂做斗争,吓死也值了!”
洪福望着妹妹的背影道:“到那儿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啊!”
水晶停步转身道:“你的手机关着我报得进来吗?不要开机了,万一趁这个空他们打电话进来骚扰怎么办……不用担心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洪福放下了手机松开了按住开机键的手指,听着妹妹的话,大有大丈夫一去兮不复返兮的阵势,忍不住笑了,心头有欣慰涌上来。有个妹妹在身边,真好!在外再苦再累,回来后有个贴心小棉袄似的小妹妹在一旁静静的关心着,安慰着,鼓励着,暖暖的,那种幸福感,就像是洗澡过后赤身裸体的依傍着一床柔软棉被,轻松,舒适,温馨。
水晶就是她的棉被。
进了103病房,水晶一眼看到展誉恒一夜间变得苍老憔悴的脸。淡黄色的液体顺着塑料管缓缓注入他松驰的皮肤深处。
他斜倚床头,一手握着手机放在胸口处,一头枕在头下。听见有响动,他睁开紧闭的眼睛。他用眼神偏过水晶的身体向后搜寻。
水晶苦笑道:“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展誉恒不好意思的笑道:“丫头来了就好,丫头来了很好!”说着挣扎着起身。
水晶明白,他不是想说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干女儿来了怎样怎样,她本想取笑他的病态又实在不忍心,便成全他道:“姐姐也病了,卧床不起!”老展急忙追问病因,水晶同情心又一次作祟,编谎安慰道:“她嘛,身体生理周期到了,那天喝了酒又凉又急又气的,肚子疼的厉害,浑身没力气,大夫说气血太虚,要调养,开了药,打了消炎针,现在只好卧床不起了!”水晶暗暗佩服自己编话的高超,但更多的是自我批评。撒谎的习惯,她是最鄙视的。
老展痛苦道:“哎,都是我不好,惹她生了气,她一定恨我!”
他最后一句话有意说出来让给水晶来接,他想从她口中知道洪福是否真的恨他,他当然不希望洪福的恨,虽然人常说,恨也是一种感情,但此时此刻,谁要是被洪福恨了,那便是讨厌了,有被踢出局的危险。
水晶帮他调了调滴管的速度道:“你呀,先顾好自己就好了,你们这样互相担心着……虽然姐姐嘴上不肯说,但心里是担心着你的。我半夜起床来看你,一半有我对老爹你的父女情份,还有一半就是因为她的不放心,叫我来代她照顾你。如果她真能下床走动的话,那今晚她是非来不可的!”看着他脸上按捺不住的丝丝喜悦,她淡淡笑了。
展誉恒道:“哎,丫头最能理解老爹的心了,你对老爹说实话,你姐真能看到我对她的心么?你姐就真的看不到许成初对他的叵测居心么?”
水晶皱了皱眉,心想,这话被你问了八百遍了,自己的解释怎么样才能不重复以及让你相信呢?最好是使你以后再不问同样的问题了,可是那太难了!水晶正绞尽脑汁的措辞准备应对,不料展誉恒长叹一口气转了话题。
水晶暗松一口气,觉得自己虚惊一场。
展誉恒道:“丫头你给说说,这次,能怪我吗?那许成初坐在我的位子上,你姐还替他解释说没看见……我的衣服明明就挂在椅子上,他怎么能看不见?分明是在给我示威,我这个人越是气愤越是说不出话来,不气愤的时候吧,你姐不允许我说话。就说上次吧,许成初有意把我引上五楼,我不明所以的被小姐缠上了,他下来后到你姐面前说我的坏话,多卑鄙!我心里憋屈啊!”
水晶安慰道:“那女人不允许你说话解释是因为把你当自己人,姐姐为许成初开脱是因为他是外人,她要用表面的热情和亲近与外人交往,防着大事小情的有求人家,可你不一样呀,她把你当亲人,当然需要你的承担和包容了……当然那女人也有错,她本身再苦再累也不应该让你为她分担呀,更不应该置你的痛苦于不顾!等回去之后,我和蓓蓓姐都好好劝说她……你知道我和蓓蓓都是你的兵呀!”
展誉恒笑道:“我的女儿就是会说话!”
水晶佯愠道:“我会说话?这意思好像我不说真话似的……老爹你知道我不会说谎,这些话都是我揣测姐姐的心思之后有感而发的,准确度是百分之九十,那百分之十的误差,恐怕就是姐姐比我说的还更在乎你的真心程度!”展誉恒知道水晶的为人,她懂得安慰。他不能够确定洪福的心意,然而单是为了这份真心的安慰他不好在脸上写着顾虑。
水晶执意不肯他送她回去,只怕他到了店里被那女人吸了灵魂再不肯移步,料定此时的姐姐是不愿见到他的。拗不过水晶,他一个人回宾馆。水晶一人原路返回,想起刚刚对展誉恒说的那番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平生没做过这样的事,没说过这样真假掺半的话,此次对她来说是种耻辱,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再路过太平间时,有一种愧疚增添了她的恐惧,眼到之处似有什么东西飘来掠去,拼命的收敛了眼光紧盯小路疾行。
洪福企能不去揣测老展的心思,他是何等精明的人,任凭妹妹使了浑身解数为她维护,也无法使他相信自己对他的心坚如磐石。自己万不可放下身段来对他安慰,那样的话,她在气势上就败了一层。她不能。怎么办?她用力吸了一口香烟。
水晶轻轻抬头望了望她,道:“老展病着也比不病时明白的很。换成我是他,我的心里也会倍感悲凉的!”
洪福抚了抚妹妹的长发道:“我知道,但是就算失去他我也不能向他低头安慰,办法倒不是没有的,你是他的干女儿,不过……
水晶低了低头,再次抬头望向洪福,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洪福按住了许成初的手,半开了车门,叫蓝蓓蓓过来跟前,她一把拉过蓓蓓用力的往自己的怀里拖,许成初尽量向车门边靠,仍是被蓝蓓蓓的前胸触到了肩膀,那栗色发丝开始挑拨他的脸。洪福笑道:“多日不见妹妹我心想得慌,怎么着也得来个热烈分别吧!”
蓓蓓被洪福搔痒的涨红了脸,道:“洪姐,求你别闹了,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洪福闻言将蓓蓓推出车门去,一把捋掉她头上的帽子扬手扔出好远,没心没肺的笑道:“去捡你的破帽子吧,哈哈!白白!”蓓蓓被耍弄的摸不着头尾,笑吟吟的捡回帽子,望着启动的车子骂道:“疯子!”
刚刚还疯疯癫癫胡闹的洪福突然安静起来。许成初耸耸肩问原因。洪福正色道:“这回味让你闻了,肉让你碰了,趁早断了念想吧!”
许成初怔怔问:“什么味儿啊,肉啊的,你在说什么?”
洪福冷笑道:“我妹妹呀,蓓蓓啊,刚刚拉她上车,你没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吗?没感到她发丝搔痒了你的脸吗?没觉得她胸脯有多柔软吗?”
许成初恍然道:“可是,那是你……”
“没错,是我拉她往你的怀里送的,就是让你尝到甜头,以后就不要有什么想法了吧!”许成初讪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洪福又道:“什么许哥我让你吃,你的裤料手感真好,还在那床上晾了身材给你,这次你没白来,够消受的了吧!”
许成初暗惊这女人的心机和细致入微的精明,还好自己当时控制及时,否则不知被她怎样一番修理,怕是又遭她踢出局的恐吓,抹了一把冷汗,告诫自己可不敢随便造次。
洪福是爱这颗“土豆”的,不然她的醋意不会来得那样汹涌,心也不会莫名的泛起一股疼痛。虽然她不曾对谁言表,但是她知道,她骗不了自己的心。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自己的心,到底有多少爱可以爱?曾经,她以为自己是爱何一理的,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后来,她明白真真正正的爱上一个人的滋味,那次爱,有关那个叫林远的男人,后来,后来,就是现在了!她的心底,到底承担着怎样的爱啊?
洪福哭了。在一个阳光绝好的早上,她哭了。那泪水似由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溢出来,倒映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感伤。那种感伤往往出自爱情的创伤,是最自然的,最动情的,最心痛的。水晶看到了洪福的泪水,先是惊讶,后便是释然。
她猜到,今天要发生什么。她也为深更的时候姐姐起身下楼接听电话找到了解释。
她取下毛巾轻轻地为她擦脸,轻声问道:“怎么了,姐?”
洪福胡乱抹了一把挂满泪花的脸,吸吸鼻子道:“他来了,他来了!”
“谁?”
洪福慢慢地将脸转向镜子看着自己的嘴唇上下翕动:“他,林远!”水晶张了张嘴道:“那就去吧,去见他吧!”
“见他?我可以么?可以见他吗?”
水晶点了点头,道:“你是爱他的,这一辈子你最爱的就是他,今天他来了,你要见他。”
洪福转脸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爱他?你怎么知道的?”
水晶诚实道:“你和蓓蓓说话的时候以及打电话的时候,对我没有防备的呀……姐姐,你去见他吧!”
洪福突然想起了水晶的事,她不想对妹妹树立这样的榜样,于是担心道:“水晶,可是你……你可不要学我,你和言昭,不要像我和林远一样,你明白吗?”
水晶苦笑道:“好姐姐,我们是不一样的。好姐姐,我不会学你的。今天,你就放心的去见他吧,五六年了吧,你们之间没有任何消息,这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煎熬,今天是个机会,你们一定要见面的,你去吧!”
洪福笑开脸道:“是呀,五六年了,到底是五年还是六年来着,我算算看,算算看!”洪福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伸出五个,又伸六个,就像是刚学数字的小孩子,费了半天时间,仍数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爱情的力量,它教人变得迟钝。水晶按下她的手指道:“好姐姐,不要算了,快去洗把脸,化化妆,让他看到你最美的样子吧!”洪福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似地,慌张道:“是呀,是呀,我要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样子,头发,水晶,你快帮我把头发拉直,他最喜欢我头发直顺的样子!还有唇膏,把你那款粉红色的给我用,他最喜欢我涂那种粉红色,还有,你快去帮我把衣柜里那件白色的有羊毛的大衣拿出来,那是他给我选的款式,我一直没舍得穿呢,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
水晶心疼道:“姐姐,你不要急,慢慢想,我现在帮你弄头发,咱们边弄头发边想想看,还用到什么!”
洪福突然红了脸道:“水晶,我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失态,让你看笑话了吧!”
水晶笑道:“姐姐,在我面前,你不必把自己伪装起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没有笑话使在你的身上……看看,你看看自己,今天显得多么年轻漂亮!”洪福不再说话,专心的看着自己的脸,指点着妹妹帮她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
打扮停当,她坐进沙发里,静静地,静静地,没有一句话,吸了三枝烟,最后,她拿出手机,拨出一串电话号码。
她对那一端说:“林远,对不起,原谅我不能和你见面。”清晰低沉的这几句,将欲送她出门的水晶惊了个趔趄。
水晶不解道:“姐姐,这是,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