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防工程益西区检查受阻，在市人防办机关闹得沸沸扬扬，人们三五成群于茶余饭后聚集议论，探讨人防工程建设今后的出路。
指通、应急、工程科的年轻人除了由部队转业的中共党员，几乎都是优秀的大学毕业生。部队转来的年轻人有一般人所不及的强壮体魄和过硬军事素质、娴熟擒拿手法，能胜任防暴排险等重要工作；参加工作到人防后，因特殊的工作性质和耳濡目染，年轻大学生们也慢慢有了一些的军人性格。
傍晚，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在益西区了解人防财务、工程执行情况的市人防办吴云华和陈波、王冬、张虎又累又饿，就在县城找了家炒菜馆填肚子。
四个人要了三五个炒菜、几瓶啤酒，一声不吭地吃喝开了。
吃喝了一阵后，吴云华发现王冬和陈波只喝闷酒不吃菜，生气地在桌子上拍了拍：“嗨！我说你们今天到底咋回事？不就是受了点气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冯一鸣的权力大得过国家法律！”
陈波将酒杯使劲往桌上一放，红着两眼说：“我们拼死拼活工作，还不是为了落实国家政策，可现在这工作越来越难做了，很多开发商都是领导们的舅子老表，‘结建’工程想不修就不修，易地建设费想不交就不交，查到了最多象征性地补点钱了事，得罪人的账还记在我们头上……”
王冬喝一口酒愤然道：“在那些官爷心中，你我都只能叫小儿科，他们根本不屑于理睬，国家法律、道理，你说得白泡子翻，他认为你是癫痫病发了。哪怕再严重的违规行为，我们这里整改通知刚下，人家那边已经和市上有关领导在豪华酒楼猜拳饮酒时，轻描淡写化解了！”
在部队立过一等功的吴云华淡然说道：“说得也是呀！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们就像影视作品里的杂牌军，冲锋陷阵时冲在最前面，好处则全让嫡系得去了。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中性人得罪了好多，到头来领导一句话，所有的活白干了！”
张虎叹息道：“好多老板被查获时，都放出话说根本不怕人防办，管你整改通知也好，停工通知也罢，领导一张条子就会摆平！”
每人一瓶啤酒很快喝完，吴云华意犹未尽地叫小姐又送来几瓶，将每人杯子倒满后，举起杯来满嘴酒气地说道：“算了，那些倒霉的事就不说了，我们要相信欧阳主任，相信领导们有能力把这事处好，咱哥们该查还得查，绝不拉稀摆带。”
王冬赞同地举起酒杯：“对头！不管他益西区冯一鸣搞啥鬼名堂，我们都得干好工作，平时欧阳主任很关照大家，在这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喝下这杯酒，陈波好奇地问道：“吴处，听说你在嫂子前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怎么吹了？”
张虎拉了一下陈波的衣服悄然说道：“你喝多了嗦？怎么能揭吴哥往日的痛呢？”
吴云华看着陈波，独自喝下一杯酒：“这事你想听没关系，在机关所有人都知道，算不了什么秘密。”
几个人都停止了嚼食，一齐抬起头来，听表情沉重的吴云华缓缓道来。
那年，他刚从部队转业到人防办，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差点成为妻子的陈岚，她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在某执法机构驻机场办事处上班。
刚开始，她并不愿意和他交往，对他的工作也很不以为然：人防是干啥的？挖洞管洞的清水衙门而已，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得知他仅只是一个没有实职的副科，她曾讥笑道：“副科长相当于副局长，局长们在县上一言九鼎，你呢？什么实权也没有！趁早调到实权部门吧，哪怕到乡镇去也比人防好。”
可他脸厚，加上有一辆二手切诺基汽车，三天两头有空就朝她那里跑，屁颠颠地接她上下班，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哄她开心的小事。不知不觉中打动了她，同意了他的追求，正式确定了恋人关系，继而，开始爱上了他，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到最后，一天也不能离开他。
结婚、组建家庭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但她有两个条件，结婚前，必须调离人防到实权部门；必须有自己的新房。
机关房改早就过了，单位也没有房子提供。幸好，得益于原部队一位老领导垂爱，他有幸暂居部队大院一套两居室的半新房里。
而陈岚，就住在单位招待所一间简陋小屋里。招待所的房间虽简陋，但却有空调，且床单什么的都不用自己拆洗，室内卫生更是天天有人打扫，但房间却实在太小，高兴时想在屋里跳几步都感不便，更要命的是卫生间和洗澡间都在室外走道尽头，平时生活中多有不便。
他居住的房间虽大且新，却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夏天和寒冷的冬季可就苦了，没有空调又不能破坏墙体擅自安装。加上担心随时可能搬走，本想添置的家具都不敢添置，于是这宽敞的两居室，除了一台电视和一台电脑，可谓四壁空空。
已经老大不小的他，和陈岚相爱后，极度渴求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哪怕只能放下床和饭桌的小房子。
其时，他和陈岚心想，要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论大小，只要能正常生活，也是非常美好的。
多少个炎热或寒冷的夜晚，他和陈岚都会谈论一个共同话题：加倍努力，尽快在益川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相当一段时间，只要有空，他就会和陈岚一道，驾着那辆朋友们戏称为坦克的切诺基，穿梭于大街小巷，照着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前往一处又一处售房部，瞪大渴求的双眼，兴致勃勃地听售楼小姐口若悬河的介绍，一次又一次吞咽着口水，看着那些印制精美的房屋宣传资料。
可最终，他们都只能苦笑、叹息着离开一家又一家售楼部，因为囊中羞涩的他和她，还没足够的经济实力购买一套价值数十万的商品房。
在不停观看房子的过程中，一年多过去了，和陈岚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都结婚甚至有孩子了。好几次，陪陈岚到同事的新房聚会时，看着她惊叹地望着人家装修温馨的新房，原本美丽的双眼，竟情不自禁蒙上一层薄雾。那朦胧的薄雾，令他心里隐隐作痛。
为了尽快有自己的房子，他终于在老战友多次邀请下，同意到他的歌厅兼职保安部经理。每天晚上八点，到位于得仙桥附近的歌舞厅上班至凌晨。
调动工作的几率太小，唯一的希望只能拼命挣钱，在尽可能快的时间挣到一笔购房款，在益川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让陈岚眼里不再出现那晶莹的朦胧。
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变态般拼命工作，以致到了没有正常思维和情趣的地步，他不愿浪费一分钟时间，每天下班后，狼吞虎咽吃完两碗饭，马上就投入到颇有几分危险的歌舞厅，履行保安经理的职责。周六、周日，下午两点就得上班，一直到凌晨三点多。
好多次陈岚要求陪她上街或在益川河边散步，也曾数次请求开车送她回几十公里外的父母家，陪两老人吃一顿饭，他都没有答应，就连她叫帮买两条裤子，也没有时间去。
好多个寒冷的夜晚，她独自躺在没有电热毯和空调的房间冻得无法入睡，要求他早点回家给她温暖，他却如机器人般呆坐立于歌舞厅门前，丝毫不为柔情呼唤所动。
好多次，看着她极度失望地默默离开，他心里有了些许隐痛，当她催问过几次，得知仍没能给她买回两条不过数百元的裤子时，惨白但美丽的脸淡淡笑道：人，不管贫穷还是富贵，都不要为金钱而活着，更不要做金钱的奴隶。
又是两年过去，吴云华终于有了十来万现金，并在战友手中借了一部分，攒够了房子钱，悄然拿到了单位附近一套九十平方米商品房的钥匙，并不动声色开始装修。当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绅士般正式求婚，把她迎娶回家时，她早已悄然离开了。
当他发觉原本极度爱他、依恋他的陈岚，已近一个月没有了身影，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那天中午，她带了一位中年人邀他一起午餐。他本想就在单位附近找家小餐馆将就一顿，可那位被她称为表哥的中年人，却非要他们上了车，拉到了他从没去过的“益川印象”大酒店。叫了八个人也吃不完的好大一桌佳肴和一瓶茅台。
她看出他很紧张，悄声笑道：“今天不会叫你买单，尽管吃、放心喝！”
酒足饭饱时，“表哥”竟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塞给他：“老弟，这点小意思先收着，以后还望你多关照。”
我一清水衙门的办事员，能关照啥？他还没反应过来，陈岚已把那厚信封快速装进挎包说：“表哥搞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报建时要求交很大一笔易地建设费，想请你帮忙，看能否减免，尽量不交或少交。”
“减免易地建设费？”他连连摇头：“这事可不行，报建项目的面积做不了假，加上我人微言轻，根本说不上话。”
“你总得试试呀！”陈岚的表情有些着急，“表哥”的笑脸上开始变得阴沉。
“没有试的必要。”他从陈岚挎包里掏出那个大信封丢到“表哥”面前，借着几分酒劲说：“我不是傻瓜，为你这点钱犯错误划不来。”
说完，他轻轻推开陈岚，对表哥行一个礼：“对不起，我要上班了，谢谢你的盛情。改天一定回请你。”
从那天起，陈岚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他，当时只忙于挣钱，竟忽略了潜藏的危机。
回想起她对自己真切的爱的点点滴滴时，感到今后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疯狂地驾车到招待所、她父母家，却都没有寻觅到她的踪影。
他不甘心，无数次到过她的单位，更数次到过她原居住的招待所。可是，她却有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了丝毫音讯……疯狂地寻找了两个多月，没能寻觅回往日的幸福，没有能和往日总是笑容满面、极度温柔的她再见，他彻底失望了。
她寄来一封信，说为了工作方便已搬到离城近十公里的机场附近租房独住，叫他不要再找她，她确实不能适应不重承诺的他，他也不是她能托付终身的男人。
回顾过去，他觉得实在太对不起温情的她，对不起献出了一切的她。于是乎，他没有了再继续寻找下去的勇气，大病一场之后，彻底麻木了原本激情万丈的思维，开始了痛苦、孤独的生活。
当终于搬进向往已久的新家，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望着陈岚往日那笑容可掬的玉照，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满足和喜悦，而且也没有了往日拼命工作的激情。
搬进新居近两年，他从没真正舒心过，因为那曾亲笔写下了“魂之依，梦之托——华哥，你将是我此后人生唯一，我发誓除了你以外，我不可能和任何男人有所接触”的女人，已经远离了。
他知道她仍在益川，仍在机场上班，可是却再也没能见到过她。
相当一段时间，他失去了自我，每天只是机械地上下班，到了单位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或一支接一支抽闷烟，做什么事也无精打采，稍不顺心就会和人顶牛，搞得同事关系非常紧张。原本酒量就好，因陈岚的离去更恋上了杯中之物，他经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甚至不省人事。
地震发生后，军人的血性使他在大灾来临时清醒了，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队到一线抢险，可由于前一段时间的表现，科里担心到了灾区出事，决定让他留守机关值班，可他却红了脸拍着胸非要到一线。
恰好欧阳文宇听到了他和孙蕙的争论，问明原委后对孙蕙说：“让他去吧，我相信，大灾来临时，从部队这所大学里走出来的战士，一定会是好样的！”
就这样，他到了灾区，在那里接受了心灵的洗礼，重新转变了自己的人生。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与亲人的生死相隔，瞬间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每个人都难以承受的事实但谁又能够阻挡灾难的突然来袭呢？人们都希望与亲人们幸福生活到永远，没有遗憾地离开尘世，但这可怕的、强烈且没有预兆的大地震确实让人既害怕又憎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