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连续几天，地革委派了上百名精悍人员，军分区也派出一排战士，沿渝州河搜寻柳云。刘军下的死命令是：活见人，死见尸。
可沿下游搜了五十多公里，既不见人也没见尸，自告奋勇带队搜寻的洪刚，垂头丧气带人回地革委汇报，被刘军臭骂一顿轰走了。
柳云被逼投河的真相传开后，渝州地区一些老同志愤怒了，联合向省革委、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办公厅递交了材料，为欧阳剑鸣冤叫屈；赋闲在家的高书记再也坐不住了，带着数十名老同志手书的材料亲自前往北京，向当年晋察冀军区的老领导陈述了欧阳家的悲剧。
得知老部队警卫营长因当年敌机轰炸一事被关押，妻子被逼投河生死不明，年幼的儿子有如一棵小草在寒风中挣扎，老领导拍案而起，双眼潮湿挥笔写下：“四八年敌机轰炸晋察冀军区的情报，系国民党特务刘从文所为，与其他人无任何牵连，欧阳剑为我军优秀基层指挥员。”
欧阳剑在接受批斗的间隙，被造反派押到十多里外的战备渠工地劳动。在这工地上参加劳动的还有各色人等。他们的任务是砸、运石头，把巨石分解成条石或粗碎石运到渠道工地，用以垒砌坑体以确保坚固。每天的劳动强度惊人，玉米馒头和缺油少盐的菜汤根本无法填饱肚子。
关押地点是罐头厂挖了一半的防空洞，纵横交错的洞里潮湿阴冷且没通电，大热天呆久了都会发冷。每十人一个洞室，没有床，没有任何家具。潮湿的地上直接铺了一层稻草和各自的床上用品。没有批斗会时，下午六点钟就会关闭洞口的大铁门，至第二天早上七点开门。这期间，几十号人拉屎撒尿都只能在透气极差的洞里。地面的一排平房有一大间做了伙房，一小间做了炊事员的住宿，另外一间大房住着武装民兵班。
这天早上喝过玉米糊糊，被关押的几十个人刚走出臭气熏人的黑洞，排队背诵毛主席语录时，一辆解放牌卡车扬起大片尘土停在洞前大坝子上。
车刚停稳，十多名荷枪实弹的年轻人跳下车。
从驾驶室里跳下的洪刚板着脸、两手背在身后走过来，对低头朝下背语录的人扫视着，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眼里满是杀气，极像饥饿的恶狼。
“欧阳剑这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最近表现如何？”虽然是在问负责看守的民兵小队长，但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洪刚的声音，知道这个恶魔今天又要发难了。
“他劳动态度一直很端正，只是拒绝交代罪行，自称是坚定的革命战士。”年轻的民兵队长转眼看着欧阳剑：“从没听他主动开口说话。”
“你看到的是表象，晚上关了铁门后，你敢保证他不说话，不进行反革命串联？”洪刚恶狠狠地说：“年轻人，千万不能丧失革命警惕。”
“请洪委员放心，我们十多双眼睛随时大睁着。”
说话间，洪刚来到欧阳剑面前，狞笑道：“老特务你还活着？怎么不让人买块豆腐来撞死？你不是一直想和我算账吗？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来？”
欧阳剑慢慢抬起头来：“洪刚，你不要太得意了，共产党领导的国家，不可能容忍你这种败类，终有一天你将接受人民的审判，正义的枪声将结束你罪恶的生命。”
“老特务你敢咒我！”洪刚恼羞成怒，挥起腰带劈头盖脸朝他抽去：“今天不让你吃点苦头，还以为大爷是吃素的！”
可欧阳剑不退反进，右腿直插洪刚裆部的同时，独臂如蛇一般轻盈绕向他右手腕，只听：“唉哟！”一声，众人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洪刚手中的腰带已跌落地上，右手被欧阳剑反剪身后，硕大的脑袋朝地下低垂，牛肉脸憋成紫茄子，那狼狈不堪的样子，令所有人忍不住大笑出声。
突然的变故令荷枪实弹的民兵大惊，面面相觑，直到洪刚好不容易吼出：“打，打死这个死不悔改的狗特务！”
民兵争先恐后扑了上去：“欧阳剑放手！”
“放开洪委员！”
“欧阳剑你这反革命分子再不放手我开枪了！”民兵头子将驳壳枪对着欧阳剑的头：“我数十下，你再不放人就开枪。”
欧阳剑毫无惧色地扬起脸：“小子，有种你就开枪！老子出生入死几十年，岂能受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欺侮！”
对准欧阳剑头部的手枪开始微微颤抖，“我开始数了，一、二……”
一辆军用客车飞驰而来，“嘎”的一声停在众人面前。车门开处，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叫：“住手，全部把枪放下！”十多名解放军战士簇拥着一名未成年的小战士，推着一辆轮椅从车上下来。
欧阳剑定睛看去，那小战士不就是文宇吗？他啥时穿上军装了！不，不是文宇，是尚武，坐在轮椅上的老军人是邱老虎，他不由惊喜交加失口喊道：“大队长！”手上一松，提腿朝洪刚屁股轻轻一顶：“滚！”
洪刚朝前扑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才没跌倒，刚直起腰来，就被已来到身旁的老军人挥杖朝他面部扫去，只听洪刚“唉哟！”一声捂着立时肿了的脸，指着老人哭叫道：“你，你凭啥打我？”
“凭啥打你？老子今天不但要打你，还要扒开你的胸膛，看那里面长的是不是人心！”
老人拐杖一挥：“把那些狗崽子的枪下了，把这混蛋绑了！”
带队的军官用手画了半个圈，两个战士扑上去把洪刚按在地上捆了起来，被战士们缴了枪的其他人，全部以手抱头蹲在地上。
欧阳剑扑到老人身前：“大队长，你咋来了？”
邱老虎抚着欧阳剑的肩对尚武说：“快叫爸爸！”脸上透着英武气的尚武向欧阳剑行了个标准军礼，哽咽着叫道：“爸爸！”
邱老虎眼里潮湿了：“兄弟，你受苦了！现在好了，晋察冀军区的老领导亲自作证，你不仅不是特务，而且是英勇的革命战士，那帮王八蛋再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了！只可惜柳云她……”
“柳云怎么样了？”
欧阳剑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揪紧了邱老虎的肩。
随着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几辆轿车和吉普车扬起大片黄尘急驰而来。车刚停稳，分区杨政委、刘军从车里钻出来，带着其他车上下来的军地领导朝邱老虎和欧阳剑走来。
杨政委向邱老虎行了标准的军礼：“老首长好，中央军委、大军区和省军区的通知我同时接到，没能及时恭迎请批评！”
“批评就免了！”邱老虎用拐杖指着杨政委：“你这军地一把手咋当的？得到过主席亲口表扬的一级战斗英雄被关押，爱人被逼跳河生死不明。这账该算在谁头上？”
“柳云？大队长你说什么？柳云她出啥事了？”长期非人的折磨、营养缺失加上过分激动，使极度虚弱的欧阳剑“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赶快送中心医院抢救！”脸上淌出大滴汗珠的刘军招呼人把欧阳剑抬上车：“告诉院长，必须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抢救，如果欧阳剑同志有三长两短，我拿他是问！”
邱老虎转脸盯着刘军：“是刘副主任吧？我听说你也曾是正规部队的师首长，怎么到地方就变了？反右斗争中你打倒大批技术干部、知识分子，‘文革’中你打倒了地委、行署所有领导，还想打倒谁！”
刘军尴尬地摸着头：“这……”
“这什么这？”邱老虎用拐杖指着洪刚：“难道我们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能容忍这些无恶不作的坏人糟蹋？从战场上一路拼杀过来、出生入死的战友中，会有那么多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特务？醒醒吧我的同志哥，看在你也曾在战场上流血拼命的分上，我劝你擦亮眼睛看清形势，千万别让人当枪使，坏了自己的英名。”
杨政委打着哈哈：“老首长，请到分区礼堂好吗？”
“好，马上到礼堂召开会议，为欧阳剑同志平反！”
得益于高书记和一帮老同志的奔波努力，中央军委领导亲自证明欧阳剑得到过伟大领袖的表扬，是英勇的革命战士。大难不死的欧阳剑重获自由，担任了排名仅次于刘军的地区革委会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