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哥哥。
脑海里所拥有的对哥哥的记忆,无计消除。我心中对他的深深怀念之情,会在不经意之间把我整个儿击倒。有时我正在厨房忙碌,做着饭菜,那一首歌曲,那一种怀旧的情调,轻飘飘荡悠悠就传过来了。那熟悉的调子,瞬间让我忘记一切,忘记自己所处的地方,忘记灶台上煮着的菜。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哥哥唱这首歌的样子,他正戴着耳机坐在火盆边上唱着它。然后,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情绪,思念的情感,顷刻间完全涌现出来,将我淹没,叫我无力承受。
那首歌曲的名字叫做《情人》,是刀郎唱的。2004年我回家过春节,哥哥一直在唱这首歌。他喜欢它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整个春节,我只听到他唱这一首歌。他不停唱它。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唱起歌来很有韵味。在整个家里,他的歌声最为动听。也只有他会弹吉他、吹口琴、拉二胡、跳霹雳舞。父亲身上的音乐细胞,只传给他一个人。我们三个女儿,一点乐感也找不到。
哥哥总是认认真真梳他那一头黑发。他坐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再喷上发胶。他喜欢七分头。他的衣服穿得也很得体,黑色的夹克,青色的牛仔裤。他天生爱美,对自己的形象特别在意。我还记得他一直喜欢运动,跟父亲一起打乒乓球啦,打篮球啦,游泳啦。他从父亲那里学来非常棒的游泳技艺,像踩水这种事情,只有他学会了,别人没有那种天分。最让我惊叹的,是他写得一手好字。每逢临近春节,他的那帮朋友便来我家向哥哥索要对联了。家里的对联也是他写的。祠堂里的对联也是他写的。他就站在屋子里的木桌子前,手里拿着毛笔,桌子上铺着红色的对联纸。他有时会沉思半天,想清楚该怎样下笔,才能写出字的神韵。
我无法忘记这些画面。这些年了,它们随时会从我的脑海里跑出来,愈发清晰可见。这些记忆是哥哥小时候留给我的,他那青春的朝气,活蹦乱跳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家门口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鲢鱼,活得那么自由自在。哥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无力回想,希望能够忘掉悲伤。哥哥死后,二姐对我说,夜里梦见哥哥缠着她,叫她多多烧点纸钱给他,他在那里没有钱花了。这些阴森森的话,我简直听不下去。我一直无法相信,哥哥已经离我们而去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哥哥,就这样走了。充满激情的生命之火,燃烧得可以烧透整个天际,就这样熄灭了。也没有马上就熄灭,总是经历了长久的岁月。我知道在特定的时期,哥哥心中还重新燃起过希望之火,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亮,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那是他结婚后两三年的样子,他的情况有所改观。他在两个女人爱的夹攻之下,艰难努力过一次。这是他生命里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次努力。那一阵子,他跟着村里人去城里做室内装修。他很会刷墙,在这方面的技艺很好,他学习技艺的能力强极了。但他不是一个能揽到活的人,他不够精明,所以休息的时候多,干活的时候少。他也结不到账款,拿到手的钱不多。又没有精打细算的能力,一会儿喝酒,一会儿抽烟。他完全存不下钱来,反而欠了债务。对于这样的状况,嫂子无法满意,他们照例吵架。后来哥哥跟着人去了几趟金矿山,那里有许多人在采金矿。有少数人是雇主,大部分是打工的。我哥哥是个打工的,他一直守在那里,那年大年三十也没有回家。但他的运气不好,他跟的那个老板没有采到矿,他没有拿到工钱。哥哥不相信自己这样背运,他不死心,不愿意回家。他没有钱回家。家里有许多人在等着他拿钱回家,但他只有债务,没有钱。这真是令人绝望。他和几个还没有走的人,用石头砌成灶台,用身上仅剩下的钱,买来一点点肉、青菜、米酒,在山上过年。他们在米酒的麻醉之下,一个个躺在冰冷的砂石上睡觉。他在砂石上睡觉,冰冷的砂石,冬天刺骨的风,一颗寒冷的心。
父母和嫂子在极度痛苦的心绪中度过了大年三十的夜晚。年夜饭没有丝毫味道,他们咀嚼的,只有内心的痛楚。我的母亲,还额外对嫂子抱有愧疚之心。她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她的儿子如此糟糕,她还把嫂子扯进了这场人生的灾难里。第二天,大年初一,天空显得十分的阴郁。天冷冷的,吹着西北风。万里之内,凝结着惨淡的愁云。还是清晨,母亲就在寒风中启程,在别家新年的鞭炮声中走远。她要步行几十里山路,去金矿山上寻找自己的儿子。山路的状况很差,全是泥坑,走起来很不顺畅。偏偏那天又下起雨来,路况变得更加糟糕。母亲的心情也受到天气的影响,更加忧郁而悲伤。我想她一定是哭着去找他的,不可能不哭。她那么爱哭,应该是一路哭过去。哭声在戚戚的雨声中瞬间消失,没有人可以听到她哭。眼泪伴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在她的嘴巴张开的时候,流进她的口里。那样的情境,是多么的令人心痛!母亲的心情悲怆而绝望,她希望自己可以放弃掉这个儿子,他带给自己的全是伤痛的心情。但他是自己的儿子,无论他多么懦弱,多么糟糕,她都不能放弃他。他是不能被放弃的,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一个女人,只要做了母亲,她就无法放弃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
母亲在黄昏的时候才到达山上。那时她已经又困又饿,力气全无。她在砂石堆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连着喝了不少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然后就卧躺在砂石堆里。这很符合他的行为特征,一点儿也不夸张。母亲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看到她的儿子在寒风中躺在砂石堆里,我可以想见她内心的痛楚和悲凉。要面对这样可怕的情境,是母亲一生的无奈和悲恸。
母亲恳求哥哥回家过年。母亲说,没有挣到钱没有关系,你已经努力了。回家吧,我们在等你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吧。但是哥哥执拗地不愿意回家,他要在山上继续等待,一直到新的老板上山来。他一定要挣到钱才回家,这是他的誓言,是他无数次痛苦煎熬之后做出的决定。母亲,你回去吧,不要舍不得儿子受冻挨饿。你从小就害怕我受冻挨饿,所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一次,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挣到钱。我要让你们明白,我也是可以挣到钱的。哥哥的决心如此巨大,母亲在狂哭中离开了那里。她的儿子,这一次,已经不愿意再听她的话,他决定要做一次人。
那一次的结局,是哥哥没有做成人,他还是失败了。他一直都没有挣到钱,命运在与他作对。他没有能力养活自己,上天没有给予他机会。或者说,他的决心还不够。在一次爆炸声中,哥哥丧失了两个手指头。他带着受伤的手,在坚持了几天之后,得知消息的父亲匆匆上山。在父亲的恳求之下,哥哥回家了。从那次以后,哥哥心里决定彻底放弃,他认命了。
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感到心依然在钝痛,难以忍受。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回避着某种事实。实际上,我们早就该知道,哥哥已经无药可救了。这不是一个推理,这是一种现实。但这种现实过于残酷,家人都不愿意相信它,在有意回避它。在哥哥完全放弃自己之后,全家人依然十分努力,希望可以挽救他。
大概从金矿山下来不久,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身上有多少钱。她想凑钱让哥嫂去镇上租个铺头,做餐饮谋生。这种想法我一直都有,但对哥嫂不太放心,他们不是有生意头脑的人。我的手头也很紧,身上的那点钱,不够做启动资金。如今母亲既然说起来,我就动了心思,问母亲打算怎么做。母亲说她这些年省吃俭用,身上还存有几千块钱。嫂子也愿意出一部分。我只要出几千块就够了,我答应了。在我们那个小镇上,一两万块钱,应该够开一家小型餐馆。
母亲说她实在受不了哥嫂没日没夜的争吵。她希望他们去镇上谋生,彼此分开一段时间。她说,你是不在家里啊,不然你一定只想用针线把耳朵缝起来,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停,每天有吵不完的架,屋子里从来没有安静过。他们已经老了,一听到这样的争吵声,心脏像是要爆炸,要跳出来,要不是自己的儿子,她早把他们赶出去了。
父母没有可以投奔之处,三个女儿都没有买房子。我在广州一无所有,二姐在市里一无所有,大姐和大姐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在海南不过是以卖苦力为生。我们是这个年代真正的穷人,每天都要为吃饭看病发愁。那就是我们的日子,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日子。
那个时候家里的重点,要让哥嫂有独立谋生的能力。我们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让他们拿去做生意。哥哥有相当不错的厨艺,这一点他和二姐有共同之处。只要一进厨房,他就能烧出很好吃的菜来。为此,他成了村里的公厨。只要有人办红白喜事,进新屋,都会叫上他。他是重情义之人,从不推诿。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哥哥和姐姐皆是厨房好手,我却没有这样的能力。我的菜一直做不好,生活少了一大乐趣。为此,我曾经问过哥哥如何做菜。他笑道,火要大,锅要热,舍得放油。调料也要齐备,不能因为嫌麻烦,就随便应付。后来我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关键之处,他对做菜很有感情,投入全部心思去做。他把肉切得薄薄的,一片片地放整齐。配菜啊,腌制啊,调火候啊,挂浆啊,他对这些事情相当有耐心。母亲每次说起他的厨艺,免不了夸他。她说,我家儿子其他方面不行,做菜的话,没有人赶得上。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她的脸色,在很短的时间里会很美。然后为之一变,整个脸就沉下去了。她接着说,他呀,也只有这个优点了。十分沉痛的口吻。
哥嫂拿着那笔钱,在镇上租到一个不错的门面,一个有小阁楼的地方。白天,他们在楼下忙活生意。到了晚上,就在阁楼上歇息。他们做的是牛肉面,五块钱一碗的那种。每逢镇上赶集的时候,他们的餐馆生意十分红火。父母曾去餐馆看过,看上去还不错。屋里有几台围桌,方便客人就餐。牛肉勺子的颜色十分鲜亮,留下了许多路过的客人。最初的那段日子,确实是个不错的起头,好像事情有了转机,有了起色。一切都将改变,一切又有了希望。
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已经太晚了,太迟了。所有的努力只是枉费心机,没有用了。我想哥哥已经没有办法,能独自做好一件事情,嫂子也欠缺这个能力。那时哥哥已经酒精中毒,每天必须大量饮酒,不然就犯了毒瘾,是过不下去的。只要一沾酒,哥哥就会感到困乏,十分想睡觉。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睡着。有时还在给客人下面,他一回头,不知道就在什么地方睡着了。只要一睡着,没有两三个小时他不会醒。哪怕屋子着了火,镇上发生了地震,也无法让他醒过来。
嫂子不让他喝酒,但他完全做不到。他会偷偷喝,想尽一切办法喝。他一个人跑到隔街去,那里有一家杂货店。他跟店主说,没有喝完的酒就存在那里,不用带走。他喝完酒,一身的酒味。嫂子发现了,大吵大闹,跟哥哥打架。哥哥发毒誓,说,我没有喝酒。你看到我手上有酒吗?家里也没有存着酒,我到哪里去找酒喝呢?他对说谎已经完全无所谓了,一开口就是谎话连篇。这也是要本事的,一般人做不来。别人只要说谎,声音都会变,脸色也会有异常。他不会这样。他早练就了一副特殊本领,说谎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确有其事。他说他没有喝酒,鬼都不会相信。那股味道十分浓烈,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就可以闻到,想遮掩是不可能的。但他依然说自己没有喝酒,那个酒味,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是他身体的味道。这样的言语,让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听起来,会以为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某种特异功能,能够散发出让他醉倒的酒味来。嫂子跟踪他,找到那家杂货店,事情败露了,哥哥哑口无言了。
他们为喝酒这件事,每日争吵不休。哪怕正做着生意,客人还在屋子里,他们也可以吵起来。他们摔东西、砸碗、动手打起来。客人被他们的架势吓跑了,没有人敢来他们的店子里吃面。他们的名声,很快传遍了整个镇上。当初租给他们店面的那个人,因为左邻右舍的投诉,不得不把店铺收回。他们的餐馆生意,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宣告结束。他们只好拎着东西,再次回到父母家中。
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寄希望于谁呢?已经没有人能够挽救他。一切的努力,都付诸流水,没有任何效用。哥哥已经被施予死亡魔咒,餐馆生意的失败,不过是再次验证了这一点。
后来的日子,他们不再为喝酒争吵了。嫂子终于明白,哥哥已经无药可救,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明了这一点,和我们一样,完成了艰难的心路历程。但她依然不想离开,希望守着哥哥,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她怀着对哥哥的痴情,希望在他死前的日子里,陪伴左右,让他不会感到那么绝望。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内心的绝望可想而知。她这样的心意,这样的爱,我是相信的,我的家人也会相信。哥哥的才华,内心丰富的情感,在那个老山界上,十分罕见。情感是生命里无可比拟的财富,内心的每一次颤抖,可以融化一个人的心。他的最可宝贵的情感,让嫂子一直为他守候。
但哥哥不愿意这样,他希望嫂子尽早离去。在将近半年时间里,他一直要求离婚。哥哥抱着必死之心,嫂子的爱情,成为他的包袱。嫂子也许还有心继续熬下去,但哥哥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在死之前,他必须完成一个心愿,让嫂子重新嫁人。
哥哥逼着嫂子离开,他们再次找到了吵架的由头。哥哥不停羞辱嫂子,把她骂得很难听,像骂一个贱妇一样,从他口中出来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嫂子很生气,忍不住跟他顶嘴。哥哥一会儿恩断情绝的样子,一会儿又是个多情种,他还经常流泪。一见到眼泪,嫂子马上心软如泥,两个人和好如初。离婚的事情闹了很久,一直到哥哥服毒自杀之后,才最后办成手续。
大概哥哥要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好表示他必死的决心吧,大概两个人为了几句话,没有办法说拢吧,总之那天哥哥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自杀了。他喝了农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农药。大瓶的农药一口喝下去,然后坐在堂屋的地上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恰巧母亲经过堂屋,她看见儿子坐在地上,冰冷的地上。母亲训斥哥哥:你坐在地上干什么?你怎么又是这个鬼样子!你整天这个模样,可怎么得了?母亲骂了他两句,她内心的悲苦,在一瞬间,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泪如涌泉。
哥哥哭起来了。他流了泪,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中流下来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嘴角还留有农药残汁。他告诉母亲,说他喝了农药。母亲要晕倒了,她快要晕过去了。她的儿子,她的宝贝,她的命根子,如此这般回报她的苦心,她的爱。他玩着自杀的游戏,好像一个不曾长大的婴儿,对世事一丁点儿都不懂。他把自杀当作可玩的玩具,一次次玩起来。但他的决心还不够,他对死亡仍然怀有恐惧。这样的恐惧,让他在最后时刻又放弃要死的念头,然后就死不成。
母亲在那一刻是有疑虑的。她实在不想再陪着哥哥玩这个把戏,她已经对他不抱有希望了。她已经绝望了。她的这颗心,已经被摧残得变了模样。她问自己,要不要再救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到底还值不值得挽救?让他死去吧!让他就这样死掉吧!如果没有他,这个家怎么会贫穷到这个地步?她和父亲的晚年,怎么会如此凄惨?他们的几个女儿,在极端艰难的境况下,还要一次次为他解围,救困。这个儿子,这个完全没有救的儿子,不如让他死掉吧。
让他死掉,一了百了。
但他们终究做不到,可以看着儿子在极端痛苦之中死去。他们如此慈悲、善良、富于自我牺牲。短暂的疑虑后,他们决定把哥哥送到县医院去医治。县医院说不行,转到市医院去吧,然后哥哥又被送到市医院。经过医生的紧张忙碌,一道道程序,一次次折腾,像洗猪肚子那样把他的胃洗几遍,他被救回了。我的哥哥,再次回到了人间。后来他又活了几年。对于父母,这是苦难的继续。那又如何呢?见死不救,他们还做不到。
我不知道后来哥嫂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总之这件事之后不久,他们离婚了。对于这个结局,父母不想再说什么了。这个结局,是早晚的事情,还能说什么呢?哥哥在离婚之后,意志更加消沉。爱情还没有结束,两个人就分了手,内心的凄苦可以想象。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又添了一层艰难。六腑五脏都在受着烈火的焚烧。
生命如焚烧,永不会停止。
嫂子后来嫁给了邻镇的一个男人。听说是个货车车主,依靠运输为生。那个男人的妻子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嫂子嫁过去没多久,生下一个儿子。这个结果,对于嫂子无疑是最好的。她身边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能够为他遮风避雨的男人。我相信她最终获得了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所有东西,不仅仅是情感,更重要的,是活在人世间的最基本的尊严。
嫂子,这个有着深厚情感的女人。在嫁为他人之妇以后,没有忘记她对于我父母的情意。每年逢到他们的生日,她再次回到这个破落的家中,她生活过几年的地方,为父母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临走的时候,她塞给母亲一百元钱,这是她孝敬他们的意思。哥哥和嫂子,这一段特殊的情缘,因为哥哥的无力把握,最后结束了,又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