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六年三月,大倾朝隆安帝在太后阮氏的建议下扩充后宫。
天子选妃,是牵动天下的大事,一时间,家中有适宜年龄的官宦人家都将自家孩子的画像送予宫中,一个个女子的一生兴衰,可能就在天子的眼神漂移中尘埃落定。
当在众多女子之中,隆安帝将看中的几个女子接进宫中的那天,一直居于深宫之中的太后阮君滟登上了许久没有踏足的皇宫城墙。
面前是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黄色的琉璃瓦堆砌起了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君滟站在宫墙之上,脑海之中浮现出《千字文》之中的句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她记得当初背这段话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坐在自己父亲的腿上,无忧无虑,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变成了一个久居深宫的老妇,除了心计,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都在变,似乎只有这一道道的宫墙是亘古不变的,多少年了,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知道君滟在想些什么,君滟的耳边刮过紫霄城的春风,依旧带着冬季里的清凉冷冽,但是不远处的却能看到点点翠绿,似乎是早春的柳叶抽出了嫩芽。
“该来的还是来了,春日终究是挡不住的啊。”君滟扭头,对着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侍女轻声说道。
那宫女是侍奉了君滟大半辈子的老人了,熟知君滟的心性,所以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太后,冬天过去,春天到来这不是极好的事情吗?”
“是极好的事情。”君滟低头看了看正在经过皇宫红鸾门的各色车马,那里面坐着的是这次被选中入宫为妃的女子,一个个都是春花一般的美好年纪,“春天过去了还会再来,但是再来的,还是之前的那个春天吗?”
半辈子的宫廷生活,让君滟的身上无意之中也带上了一些皇族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一句有些感叹的话,没有人敢轻易应答,倒是刚刚那个侍女,依旧是含着一缕温婉的笑意,每一句话出口也是极为温和:“是不是之前的春天又有什么要紧的,谁会在意呢?太后,最最重要的是,宫里面,到处都是春色无边,繁花似锦。”
好一句春色无边,繁花似锦,君滟点点头,确实是啊,谁会在意来的是不是去岁的那个春天呢?所有人只是在意哪朵春花最为烂漫,哪缕春风最为温柔,至于以前的春色,忘了就忘了吧。
君滟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身边宫女的手上,最后看了一眼眼下的那些如同春花一般鲜艳的马车,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远方,似乎是在看着那一抹碧蓝如洗的广阔天空,最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春天,总算是来了。”
回慈安宫的路上,君滟始终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头顶的那片天空,身边的侍女恍然之间似乎想起了当初太后还是妃子的时候,有段时间也是极喜欢看着天空静静出神的,那段时间,似乎是先帝的某位妃子因病去世的时候。
太久远的事情了,连她这样细心的人都有些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哪位妃嫔的离世。
回宫的路上一路繁花盛开,桃花,梨花,芍药,雏菊,一朵朵都在花房的师傅的巧手之下千姿百态。
但是君滟却没有盯着这些花看,似乎那些开放得有些放肆的花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能是看惯了吧。
那个宫女在心底暗暗说道。
但是当步辇停在了慈安宫的大门前的时候,所有人的小心思都消失殆尽。
因为慈安宫的门前,摆放着十几盆盛放地正好的牡丹。
牡丹,自古以来都是地位最为尊贵的女子所佩戴的花,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但是跟在君滟身边多年的人都知道,君滟最不喜欢的,就是牡丹。
君滟一声不吭地走下了步辇,然后踱到了一盆牡丹花的旁边,对着身边的问道:“这牡丹花开得极好,是谁摆的?”
没有人应声,不多时却是一个穿着一件总管太监服制的太监躬身走了出来,对着君滟说道:“太后,奴才今日去花房给太后选花,见这牡丹开得极好,又想着太后是我们大倾最为尊贵的女子,所以就让人搬了过来,不知太后可否喜欢?”
君滟淡淡瞟了他一眼,嘴角含笑,并没有应答,倒是身边一直陪着的宫女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太后,去岁冬天,宁公公在雪天里面滑到了,便不能再在慈安宫伺候了,这个,恐怕是皇上安排进来伺候太后的总管公公。”
君滟点点头,依旧是含了一缕笑,然后又瞟了那个太监一眼,说道:“最为尊贵?若是哀家最为尊贵,那么长门宫那位又要如何自处呢?”
长门宫住着的是先帝的皇后,但是在先帝在时被先帝禁足于长门宫,一直到了新帝登基都没有再出来,但是若是论起尊卑,那位是先帝发妻,大倾母后皇太后,而阮君滟作为生母,只是一个妾室,尊为圣母皇太后,实在是没有最为嫡母的母后皇太后尊贵,阮君滟这么一发问,那太监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阮君滟并未苛责,只是言语之中多了一丝的寒气:“哀家最讨厌的就是牡丹,你进慈安宫伺候,是皇帝有孝心,但是连哀家的忌讳都不知道,便是你丝毫不上心,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
只是这样淡漠的一句话,就将那个新来的总管太监吓破了胆,忙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那脑袋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周围没有人说话,更显得那声音压抑异常。
“罢了罢了。”君滟摆摆手,转过身进了慈安宫,只是丢下了一句话,“哀家前些日子瞧着长门宫太后身边缺一个伺候的,你便捧着这几盆牡丹去伺候吧,也算是不枉了你的一番心意了。”
刚刚听了君滟前半句话的太监正要松了一口气,却在听了后半句后瘫倒在地,但是却不得不顶着一脑门子的冷汗,对着君滟的背影颤声道:“谢太后。”
进慈安宫之前,君滟身边的宫女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太监,叹了口气:“终究,留了一条命。”
刚刚还是慈安宫总管太监,还那样得意,转眼之间,却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就像是做梦似的,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浮华一生,就算是如今君滟这样尊贵的女人,怕也是像做了一场匆匆梦境的人一般,华贵或是困窘,终究不过是梦一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