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岚晔眼里总能瞧见一种名为寂寥的情绪。他的眼睛生的极好,便是微笑都能叫你想起了梨花开满地的烁华。然,他偏偏是寂寥的,透着绝望的寂寥。
那种眼神我并不陌生。800年前四哥死在沉水渊,我在灵宝天尊弟子兰亭上仙眼中也见过。若不是四哥英年早逝,只怕兰亭早成了我四嫂,恐是孩子也会跑了。
兰亭在沉水渊哭了七天七夜,喊着我四哥名字七天七夜,最后挣扎要冲进去殉情。幸是灵宝天尊亲临将她带回去了,若不然我必是害死了两条人命。
可是岚晔生来就是九重天上最尊贵无比的太子,他要风得风,要雨的雨,有那样的眼神却叫我好奇。
八姐常说神仙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天上那些,他们须得忍受旁人不能忍的清寂,不能有感情,这样才能一直冷清冷心,万万年年存在下去。
“便有那么个别几个受不了天上清苦爱上什么不该爱的人,到头来也是不能如愿。”我想岚晔一定是那一类人,也方只有情爱一事不能叫他随心所欲了。
这样想着再抬头的时候我就把人跟丢了。街市繁华,声音嘈杂,来来去去无数行人。哪里还有那个白衣黑发的俊秀男仙?
我顿时无比沮丧,想要原路折返回去亦发现自己根本认不得路了。少不得要扶额叹气,后脑勺冷不防被一敲,我捂着头转过身。
那张前一刻还寻不着的俊逸面容此刻安然的出现在我面前。岚晔清冷的双眸中难得的有笑意,“你认路和跟人的本事一样好。”
他是知道我在跟着他。我“呵呵”傻笑,听得出他话里在揶揄我,也很是惭愧,“方才还疑心自己看错了,原来真的是殿下。”
“你到胆子很大,敢一个人在酆都的街上闲逛,也不怕哪个道行高的妖将你抓去进补。”他伸手直接取下我脸上的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对,“倒是精致的很。”
我摆着手不太认同他,“那倒不至于!我那点子修为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回头我父君杀过来,还要分出神来,得不偿失啊!”
我与他并肩走在街上,我没了之前乱买乱看的习惯。可是两人又不能一路不说话,岚晔精贵,只能我先打破沉默,“殿下怎会来这?”
“无事瞎走走。”
我撇嘴。九重天和酆都可是十万八千里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这走一走当真是随意!
天空突然一声爆响,我急忙抬头。烟花在空中齐齐绽放,将黑的如泼墨一样的天空照的噌噌亮。我心花怒发的直蹦,“快看!是烟花!”
实在怨不得我这么小家子气。我长年累月的生活在西海里,不常有机会瞧见这烟花的。说到这里不得不佩服凡界人的智慧,虽是比不得我们寿与天齐,但委实比我们活的精彩。
再说一句,酆都城主太会做生意了!仙界清冷自然不会放这个,怕是跌了自个身份,放眼四海八荒也就酆都会放烟花了。
“嗯,是很美。”岚晔同样抬头静静看了眼,“要不要去放花灯?”
我讶然,“放花灯!”内心却不断赞叹,酆都城主委实是个人才,将这鬼城愣生生变成了有血有肉的闹市,又将凡界的东西学了个十足。
河边已经聚集了许多男男女女,手中都捧着一盏做工粗糙的荷花灯。那灯光明亮,随风摇曳。我心里痒痒,在边上同卖花灯的鲤鱼精买了两盏,一盏交到岚晔手里,“殿下,你有什么愿望?”
“你还真信?”他颇有些无可奈何,“我们这样的想要什么向来都是信手捏来。”
可我分明看得出烛光下他脸上的失落,他的愿望必定很难成真。
“这位公子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鲤鱼精叉着腰,一脚踏在竹椅上,“寿命长乎,修为高乎,便是手一挥就能变出东西来又如何?可那些当真是你心中最要紧的?愿望,便就是你心中最珍贵的。怕是连天君也未必能心想事成呢!”
这鲤鱼精怕是吃鲨鱼长大的!胆子忒大,敢说教堂堂的太子殿下。岚晔却出乎意料的接受了,他目光越过我望向湖面,那一只只粉色的荷花灯此刻便真的如朵朵荷花一般开在水面。
良久后,他提笔,“纵然渺茫,终归还是要有盼头的。”
我不知道他在灯上写的什么,多半也是与他的寂寥有关。
我在想,他心里那个姑娘究竟有怎样的通天本领。能让天族的太子念念不忘,真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走回去的时候路边围了一圈,我向来是爱凑热闹的,便挤上去。看见一个男子拽着一姑娘的衣袖面色凄惶,“咱们不是说好了不离不弃的吗?”
“那不过是我一时戏言,你莫要当真。不如早些放手,各自安好!”
“花娘,我不信!你绝不是那样贪图富贵的,若你是这样的为人,我便即刻跳进湖中淹死算了!”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转过头同边上一个竖着驴耳朵的驴精磕牙,顺道从袖管里抓了一把瓜子给他。
吃人嘴短,他吃了我的瓜子就像倒豆子似得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原来那姑娘是郊外林子里一株野蔷薇,未修成形之前总有一头鹿躲在她下头睡懒觉。久而久之两只妖便有了感情,那鹿时不时的衔几口泉水替她浇灌。
后来那鹿先修成人形,便是那个哭天抹泪的男子。他便守着野蔷薇,待到百年之后她也修炼出人形。两个便快快活活的在一起,偏偏一日里被城里富甲一方的熊精看上了眼。
熊怪对这蔷薇妖垂涎三尺,想讨回去做媳妇。那蔷薇花倒是颇有风骨,摇着头只说自己已有夫君万不能一女二嫁。
我嗑着瓜子心想这和人界话本子里说的真是一模一样,那驴精说的口干舌燥,“可那熊精不肯啊!要强行带走这姑娘,那鹿妖自然不肯,就打了起来!”
“谁赢了?”
“自然是那头熊了!那姑娘最后拿剑架在脖子上说自愿跟他回去,只叫他放了鹿妖。可那样鹿妖不愿心上人受辱啊,几次三番找来都被打得半死,喏,这不又是!”
我一眼望去,果然那姑娘身边远远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想来就是那头毁人姻缘的熊精了!
蔷薇花站在中间,双眼通红,却是死命挣开,“你走吧!我现今过得很好,从前跟着你便只能喝露水嚼青草。可你瞧瞧,现在我吃的穿的都是顶好,他待我也好!”
“不!我不信!”鹿妖模样生的不赖,就是泪水涟漪的模样有些不硬气,“花娘,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不会再回去的!”蔷薇花一狠心踹开他,直奔那熊精身边由他半抱着上了车,徒留鹿妖在地上哭的抓心抓肺。
“女人心海底针哦!”驴精抹了一把嘴,摇着头随看完热闹的其他人走远。
我拍拍手,也觉得没意思,“这姑娘立场也忒不坚定了。说不爱就不爱了,想来这爱情也就这么回事!”
“你又怎知她是真的变了心?”岚晔淡淡的插话进来,“亲眼所见未必都是真的,有时候言不由衷也是无可奈何。”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鹿妖瘫坐在地上,万念俱灰。身上血口子好几道,看着甚是可怜。
岚晔叹了口气,带着我往回走,“你又怎知那蔷薇花不是为了保护他呢?相爱相守固然重要,若是连命也没了便什么念头都没了。”
“啊?”
他已经转过头盯着我,我瞧着他凑近的脸一时之间羞涩的很。他才道:“你若是她,你会怎么做?你是愿意与那鹿妖同进退,便是死也不怕。还是委身于旁人,即便苟延残喘却能保住心上人的性命。”
我眯着眼,着实答不上来。
他低头,轻笑,“你且听过女娲一族吗?”
我点点头,养伤期间我闲来无聊便寻了许多书来看。关于女娲一族的笔墨并不是很多,唯有那么一两本孤本写过几笔,却也不妨女娲一族的珍贵与无上。
父神开天辟地,有了这三界。仙魔素来不对盘,打仗也是时有的事,打的小些不过死些个无辜生灵。打的大了,便要造成山河坍塌,万里土地哀嚎不断。女娲一族便是为此而生,她们肩负使命,生来就是要匡扶大义。
为三界生,为三界死。天崩,女娲要补;洪水泛滥,女娲要阻……总之这一族补得了天,修得了坝,还能就泥捏人,哪里需要哪里走!当真是居家配备必须品啊!
然而女娲这一族着实是悲惨。担负着大地之母的神力,却也要为天下万民鞠躬尽瘁,多数都是元神寂灭。
“800年前那一场大战,最后一个女娲后人便在那里灰飞烟灭。”岚晔不愿意回想那一段时光,那是他漫长的生命里最黑暗的时日,最生不如死的时日。
“她用自己的元神做媒介封印了魔尊,最后同他一起在不周山颠殁了。”
我仿佛能身临其境的看到那幅画面,女子倾城绝伦的面上全是不舍,可她不得不勇敢上前,那是她生来的使命。即便是赴死,她也要带着笑去。
这是女娲族的悲哀,被四海八荒歌颂为道义两全。
“真可怜,竟然要一个女人去成全。”
“若是你呢?你若是那个女娲后人,你会怎么做?你也愿意为了护住其他人,然后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全道义吗?”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莫说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况且我也是个贪生怕死的,真叫我舍己为人还真是有些难度。不过身在那个处境,怕是少不得要挺身而出。我沉思良久,“即便心中不愿,也应当会慷慨赴死吧!否则便对不住大地之母这四个字了。”
他笑笑,说不出的哀伤,“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个性,你又怎会让那些无辜的人替你送死。”
我越来越糊涂,当然岚晔也不可能给我解释。天色已晚,我势必要回去了。岚晔将我送回酒肆,店小二告诉我冥夙找我找的快发疯。
“糟了!我要去寻他!”
岚晔拽住我,将我拉回来,头疼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出去又要走丢了!放心吧!我早已传音于他,你在这儿等着,他很快就来。”
我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外头风大,吹得岚晔衣袂飘飘。道骨仙风的模样真叫人脸红心热,他走得远了我心里便空荡荡。
我叹口气,收回目光。手里端了杯茶吃下去却也不见的平静下来,我想起素日里看过那些话本子。三哥总训我说那是不入流的,我看的津津有味。今日才知晓,报应来了。
我怕是春心荡漾,对太子殿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