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黑芷
琬姑娘蹬蹬地走进了房，一眼瞧见伊的朋友蓉姑娘怏怏地独自坐在灯前椅上。
啊呀！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你的病好了一点儿么？我实在替你担心啦！”
同时伊很快的想：今晚的宴会真快乐、热闹，有意思；我的孤独的生活收拾起了，快乐的希望迈开脚步向前进了。
“你为什么不赴我们的宴会？我等侯你，焦心地等候你，你总还我一个不来。”
伊想：什么？她原是想来的？好一个口实——病了！其实她不来我也不关心；我那里已经有不少的客了——慧，瑜，琰，可爱的瑜呵！喝了三杯酒，她的眼角边便那样地有光采，那样地喜欢瞧这个，看那个；——滕先生的怪样儿；给她越瞧越现得可爱。他俩原是和我们一样呵！只有那肥颈项的杨先生，时时低下他的近视眼；还有……他！呵，他！希望之神！我喝醉了。
“蓉！我喝醉了。你的眼皮儿为什么是浮肿的？”
这也值得哭肿这可爱的有用的眼睛么？你看我几曾哭过一次？宝爱自己，我要告诉你，蠢人！
“你昨夜不曾睡觉吧？”
没有这事？这是当面说谎。一切我都知道。你定了婚，不是，你离了婚，呵！我真的喝醉了。
“今晚那地方的菜蔬真好吃呵！蓉，你为什么不去？溜五柳撅，无黄蛋，蜜钱白果，还有，我数给你听，什么？哈哈……我忘记了。”
我忘记不了的只有他！尤其是在今晚；我用妈妈的名义请客只有这一次了。再过一个月，我便是他的……啊呀！不讲给谁听。
伊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匆匆走到房门外去。一会儿，伊提了一桶热水进来倾在那白瓷面盆里。伊放下那提桶在那洗面台脚下，一边在那面盆里按弄得洗面巾在温水里泼泼地响，一边扭转伊的脑袋向着蓉姑娘。
“蓉！你吃了晚饭没有？”
嘻嘻，她还能够吃得下一粒米进喉嗓吗？“何妈！你去告诉太太说：我这里来了蓉小姐。拿点儿什么吃的东西来。”
“不吃？你不要使客气。你往常不是这样，是不是？”
很灵活的忖度和想象在伊昀头脑内盘旋：
病了，她自己只好这样说：病了。我今天早晨还听见瑜说：“她同两个男子坐着人力车儿往什么地方去；一个有胡子的坐在最后的一乘车上，满脸醉醺醺的；两旁的行人都诧异地望着前头两乘车儿内的人，因为一个是泪汪汪的，那一个也是泪汪汪的。”哈哈！我只能这样在心里笑。
“蓉，杨先生在今晚的筵席上不肯喝酒。他的眼眶底下仿沸现出微微的黯色，而且他的眼皮总是低着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在他的心里。”
着了。你瞧她的两手渐渐握紧了，装笑的脸上有点儿青白色了。我知道，——我什么事不知道——那在今天早晨和她一道儿坐着人力车在街上跑的青年，就是那位近视眼。
伊的洗面巾正在伊的那被酒染红艳了的脸上盖着：
装神装鬼地这两人闹了一年半光景，前几日他们不曾表示定了婚吗？
……呵！我的他，我们便不是这个祥儿。
那洗面巾又随着伊的小手落在那白瓷面盆中的温水里，将那细致沾白的一排指头伸开去，平铺在那面巾上停住不动：
“你达会儿心里好受一点么？蓉？”伊从伊的右眼角偷瞧了她一眼。
你不要只拿着那手绢儿出气，它没有罪呀！你的那个近视眼也太不中用了，你请他到我的那个人跟前去觇一觇丰采。他有怎样的透亮的思想和勇敢的行为呵！我只要请你的近视眼和他，我的他，同在一处谈讲五分钟的话。
伊的面巾已经在伊的手里绞成一个两股交扭的形状，而刚要给抖开来了，却又很温柔地搭在伊的手背上。伊微微笑者。
“你为什么瞧我？蓉，我今晚真的喝醉了，口里直胡说。”
我的胡说也教她够受了。最好笑的是那位近视眼。他平州扮起那样吓人的面孔，好象一个研究了二十年学问的面孔，又好象一个故意教人知道：他永不会和女性发生什么交涉的面孔。这应该是一个理智的动物了。
“蓉，你不吃点东西，肚里不饿吗？何妈！你为什么不快点儿走？扭扭捏捏地……”
那面巾已经搭在盆边了，伊的右手食指正伸进到一瓶放在侧边的雪花膏内去。
“吃一点，蓉，随便吃一点；那蛋糕是很新鲜的。”
嫩白而芬芳的脂膏匀净了伊的前额，脸颊，鼻子，颈孛页，和那黑发下的白耳朵，使得伊的红色面容又蒙上了薄雾似的乳白色映在当前的镜子里，伊还是如电闪般很快地想着：
理智的动物为什么会哭泣呢？今晚我在筵席上所看见的近视眼的脸也有些儿微微浮肿。瑜告诉我，瑜也太关心这些事了，说：那近视眼自称是一个孝子。哈哈……我竟给弄糊涂了；孝子又需要恋爱；而于是恋爱便不得不在孝子面前退让了。
“蓉，吃一点，随便吃一点；病了还是要养养的。你不吃东西，那又怎样去养息呢？”
蠢物！她真是一个蠢物！眼泪是那样地往肚里流。管她呢！呵，快活，我今晚真快活。雪亮的希望迈开脚步向前进了。
伊活泼地走到蓉姑娘的身旁一张椅上坐下去，眼饧耳赤地瞧着她，伊口里还在微微地喘息。伊吸进去的还是刚才那酒楼里灿灿的电灯，温暖的炉火，和许多的笑声混合而成的空气，而伊呼出来的便是从最近三个月以前的长时间里那曾经教伊输输地叹气，哭泣，而且自己常常告人“我有肺病的危险征候呵！”那种宛转哀伤的忧愁。
罗黑芷（1898—1927年），原名罗象陶，笔名罗黑芷、晋思、黑子等。江西武宁人。早年留学日本庆应大学，并参加、同盟会。归国后在上海参加辛亥革命。1925年参加文学研究会。历任商务印书馆，湖南省图书编译局、氏报社编辑，长沙岳云中学、楚怡工业学校教员。主要作品：短篇小说集《醉里》、《春日》，散文集《牵牛花》。
其短篇小说内容大多数都是反映贫穷灰暗的人生，笔调柔顺，颇有契诃夫的风格，其中《无聊》、《在澹霭里》被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他的散文，郁达夫说有点“玄妙”，其中《乡愁》、《甲子年终之夜》被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