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孤岚忙了一圈,才找个灯光暗淡的角落坐下休息。这个角落是观察人群很好的去处,她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她。喜欢躲在角落里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们,是她这个行业所特有的职业病。
洛孤岚一边观察人群,一边整理着自己内心纷乱的思绪。
有人说,女人无论嫁给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后悔。嫁给事业型的男人会有“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感觉;嫁给太顾家的男人呢,你有时会分不清谁才是女人。洛孤岚刚好属于前者,但又远比前者复杂。
当初,她不顾杨家的阻拦不顾朋友的劝说,拼了命的捍卫她的所谓爱情,和杨希文一起踩着满地的荆棘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是,现在,在他们结婚的五个月后,她就后悔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别人越是反对,她越做得痛快。如果,当初杨希文的父母不是那么激烈的反对他们,也许自己就不会那么匆忙的嫁进婚姻;如果,她再谨慎一些……毕竟,她和杨希文仅仅相处了四个月,她只看到了他的优点和表象,他对自己肯定也是这样。他们的婚姻是基于对彼此的误解。
不过这个世界上最伤感的词就是如果,如果当初……如果当时……不想也罢,徒增伤感罢了。
此刻,杨家的大厅里和以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熙熙攘攘得像是假日的超市,衣香鬓影、人影穿梭、灯光迷离。
洛孤岚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身上的礼服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脚上的白色高跟鞋很夹脚。她看着这热闹的大厅,看着那些年轻姑娘们寻找猎物般的亮晶晶的眼睛,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她真的走错了地方!她的志向不在此处,她的志向或是在书房或是是青山绿水间,或是在不知名的小地方,但,绝不在此处。
杨希文此时正和一群酒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他大概喝了不少酒,酒意涌上他那英俊的面庞,酒精把他平常着意隐藏的光芒和本性也泄露出一部分,此刻的他显得格外的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他怎能不志得意满呢?他已经是杨氏企业的新一代掌门人,周围到处是阿谀奉承之声。他沐浴在男人妒忌的目光和女人爱慕的眼神中。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这一切,看戏似的看着这些人的卖力表演。他们初认识时,他却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还是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有些人,只有当你真正与之生活时才会发现他们的本来面目。当然,他们不是刻意隐藏自已的真面目,而是,这种面具是他们的生活的另一部分罢了。
洛孤岚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没发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六叔,您什么时候到的?”洛孤岚遽然抬头正对着杨静辰关切的目光,顺口问了一句。
“刚到。”杨静辰清清淡淡的回答。
“这大厅里只有这里最清静,光线最好。我没打扰到你吧?”杨静辰浅笑着问道。
“六叔来得正好,我正闷得发慌。”洛孤岚笑道,这是她今天晚上唯一一次诚心诚意的笑容。
“你也有闷的时候?”杨静辰淡然一笑。暖暖的淡黄的灯光照在他那清俊的脸上,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光华,如珠玉一般明亮却不刺眼。洛孤岚心中一阵恍然,原来,君子如玉,形容的就是这种人。
杨静辰微微一笑,很坦然的任她打量。
洛孤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回神,干巴巴的答道:“我当然也有闷的时候。”
“你这种时候让我想起了一首诗,‘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杨静辰抬起头对着洛孤岚的目光。
“并没有那么富有诗意,我其实只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罢了。”洛孤岚有点烦躁的端起手中的饮料,啜了一口。饮品太甜,她微微皱了皱眉。
杨静辰起身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肯定喜欢,不信,你跟我来。”说完,他调皮的一笑转身往外走去。
洛孤岚也报之一笑紧跟在他身后,反正客厅这么大,人这么多,少两个人应该没问题吧。杨静辰带她来到一座偏楼的阁楼,这座楼有些年头了。楼梯很窄,强韧的青藤爬满了整个墙面,和主楼的金碧辉煌有些格格不入。
“小心点。”杨静辰走得很慢,时不时的扶她一把。
“没问题的,爬几层楼梯累不倒我。”洛孤岚有感于他的夸张。
“我绅士习惯了。”杨静辰轻笑,笑意和人前全不一样。
“不过,你不必把我当一般女人看。”
“你可以不把自己当淑女,不过,我却愿意把自己当绅士。”杨静辰说着轻轻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洛孤岚走进屋才发现,这里的设置很特别:只见四面的墙上嵌着整齐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线装古书和外国文学名著。屋子中间有一张非常厚实的木桌,上面摆满了毛笔。钢笔旁边还有一幅墨迹未干的字:“当时相见恨晚,彼此萦心目。别后空忆仙姿,路隔吹箫玉。何处栏干十二,缥缈阳台曲。”
“字体流畅大气、内容却又哀婉动人,写这幅字的人肯定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孤岚清声评价。洛孤岚实在想像不出杨家有谁能够写出这么一幅充满古典意趣的字。这家人一向以时尚摩登自诩,做什么都主张与国际接轨,像举办不伦不类的家庭舞会就是其中一例。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杨静辰接道。
“我不该背后评人是非,对了,这是谁的书房?”洛孤岚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移话题。
“你没有背后说人是非,而是当面。”杨静辰调皮的笑道。
“这是你的书房?”洛孤岚惊讶。不是说这个六叔从小就在国外,是地地道道的香蕉人吗?
“其实我骨子里还是喜欢中国文化,当然,是中国古文化。”杨静辰看出了她的疑惑,认真的解释道:“中国的古文化里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国外有很多看似先进的理论,其实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是提出来了。还有古诗词的意境,那也是外语无法传达的。”杨静辰抚摩着桌上的宋词深有感触的说道。
“是的,我也喜欢古典文学。我曾经收集了三千本古书,当时没有钱买不起新的,只好从旧书市场一袋袋的往家背。从大一开始背到去年。整整七年,每星期都去。”一谈到书,洛孤岚的眼睛攸的放出光芒来,一反往日的懒散冷淡。
“在哪里?我也想看看。”杨静辰的眼中也跟着放出光芒来。
“不在这里,在我以前住的房子里。”
“真遗憾。”杨静辰失落的摇摇头。
“不过,你有空可以去我那里看看。”洛孤岚不忍看他失落。
“可以去吗?”杨静辰的眼睛又重新明亮起来。洛孤岚轻笑起来,今晚的他和平时的那个稳重成熟不苟言笑的六叔简直是大径相庭。
两人说着话,孤岚的眼睛习惯性的在书架上扫描。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本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上,这部小说她只有上册,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全套,不由得一阵惊喜,便自顾自的抽出来,坐在地板上看起来,完全忽略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杨静辰无声的笑笑,也随意抽出一本书看起来。一时间整个书房里静寂无声,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大概三个小时后,孤岚才把这本书看完。她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抻抻胳膊踢踢腿,然后果断的转身,锁门。
“哎,还有一个人。”角落里传来一个无可奈何的声音。洛孤岚一怔,她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了。这让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在书店打工时也曾干过这样的蠢事,不由得笑起来。她开门,杨静辰跳出来,敲敲她的头:“笨蛋,竟然把我锁屋里。”两人一路笑着回到主楼。
夜空,月色皎洁,万籁俱寂。顾家很少有这样寂静的时候。
“现在什么时间了?”洛孤岚突然问道。
“大概1点多了吧。”杨静辰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们竟在书房呆了整整四个小时。
“没事的,明天我向希文解释,好学可是好事。”杨静辰笑着安慰她,他那如陈酒一般的笑声,非常适合此时的夜景。孤岚在淡淡担忧的同时也忽略掉了这个情节。
“没事的,他早该睡了。”
“晚安。”杨静辰轻声说道。
“晚安。”
两人微笑着告别。
洛孤岚一进卧室,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房里的台灯还在亮着,杨希文并没有睡。把悄悄进屋的洛孤岚吓了一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杨希文抬眼盯着洛孤岚看了一会儿,洛孤岚的心直往下沉,不由得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些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吗?”杨希文的语气有一种兴师问罪的味道。自从结婚后,他的脾气一直在涨。洛孤岚曾经抱怨过他的脾气涨得快,他却说道,他一直都是这样。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我嫌客厅呆着无聊就去阁楼看书了。”洛孤岚有些累,意兴阑珊的解释道。
“是不是杨家的一切你都觉得无聊?”杨希文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洛孤岚压抑的火一点点的上涨,语气也由刚才的平淡转为激越:“请你别歪曲我的意思好吗?我只是说今晚的宴会有些无聊,去看了一会儿书并没有说你们杨家的一切无聊!”
“你们杨家你们杨家,洛孤岚,是不是在你心里,你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杨家的人,没把自己当成我的妻子。”
“你这是怎么了,别借着几点猫尿找喳啊,我现在困得很,没空理你。”洛孤岚实在拿不准他今天是怎么了,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
“我没醉,我现在清醒得很,洛孤岚,杨家到底哪里不好了,我的朋友到底哪里不好了,让你这样厌恶它逃避他们。你不待见我的父母,看不起我的姐妹,厌恶我的朋友……”
“杨希文,麻烦你说清楚,到底是谁不待见谁!你有没听过一句话,只有尊重别人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尊重。是你的父母亲戚看不起我在先,我冷淡他们也是他们应得的。难不成,让我拿自己的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吗?我洛孤岚也是父母生养的,让我降低自己的人格去迎合别人,我做不到!”洛孤岚的火气越来越大,声音也逐渐高起来。纵是卧室的隔音效果好,在这个静寂的夜里多少也会传出点动静。
“人格人格。你总是在强调自己的人格。怎么就不懂得反省一下自己。我的父母姐妹根本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如果你能有李玲仙一半的心态,我们家绝对会很和谐……”他的话没说完就听洛孤岚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那个不明事理的人?你是让我像李玲仙那个古代小媳妇一样,也当个软柿子,在被捏的同时还笑脸相陪?当个委屈自己快乐别人的圣母玛利亚!我呸,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我******当初瞎了眼竟然觉得你是个肯担当的男人!”孤岚想起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就气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怨干脆一起发泄出来。
“我和你一样也是瞎了眼,竟然认为你是一个豁达开朗的阳光女孩,没想到你比谁都阴郁,比谁都斤斤计较。”
“那好,既然我们都认为自己瞎了眼,那就算了。明天我们谈分手的事情。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洛孤岚开门打算到隔壁的房间里去睡。
一开门就发现走廊里站了不少人,均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她。从自她进了这个家后,就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洛孤岚冷哼一声,高昂着头挺直了背目不斜视的穿过人群。
“哟,真没想到一向感情这么好的你们也会吵架啊。”杨希代讥讽道。洛孤岚转身冷冷的盯着她冷笑道:“天底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怕就怕有的人连吵都不吵,直接玩失踪。”杨希代的丈夫半年前就意外失踪,当然说意外失踪只是托词,实际上他是卷了钱和别的女人私奔了。这是杨希代永远的痛,洛孤岚对得罪自己的人一向都是专拣痛处捏。
“你……”杨希代一脸恶毒的瞪着她,正待爆发。
“大姐,咱们好歹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跟那些乡巴佬一般见识。”杨希化见姐姐吃憋立即上来帮忙。
“深夜贴着门听人家夫妻吵架就是有教养的人喜欢干的事?”
“你犯贱!”杨希化伸手就要去打洛孤岚,洛孤岚正要还手,突然横过来一只手伸过来挡住杨希化。
“六叔。”杨希化一看是杨静辰脸上的表情立即从凶悍变成委屈,宛如川剧变脸一样迅速。
“回房去。”杨静辰沉声道。
“六叔,她……”
“回去!”杨静辰的声音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威严。
“是。”杨希化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离去,杨希代也悄悄回屋,其他人也都识趣的离去。杨静辰站在孤岚面前歉意的说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吵架。”孤岚抬头,此时她才发现,杨静辰竟然这么高。她只好仰头答道:“不关你的事,矛盾积累久了,迟早要爆发起来。”
杨静辰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脸歉意的说:“新婚夫妻都要经历一个磨合的过程,你和希文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明天等他清醒过来,你们好好谈一谈。”
“好的。”磨合?洛孤岚不敢苟同,却又不忍辜负杨静辰的好意,嘴上只是随便敷衍一句。
“那么,你和六婶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磨合吗?”孤岚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突然不由自主的提问道。
“我们?我还没有结婚呢?你这不是在刺激我这个老光棍吗?”杨静辰突然笑了,那笑容宛如月光破云而出,皎洁清亮,洛孤岚心里的阴霾突然少了许多。
“对不起,我不知道。”孤岚心中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这不是什么隐私,也只有你这个傻孩子才不知道。”
“天晚了,你快去休息吧,女孩子休息太晚可对身体不好。”
“嗯。”洛孤岚转身离去,脚步很慢,还好,杨家有一个让她不厌烦的人。
洛孤岚推门进去躺在床上。
今晚的事是谁之错?也许真的如她所说,矛盾积累久了,终会爆发。爱情就像这烟花一样,燃烧得越绚丽,破灭得就越迅速。
当初她和杨希文坠入爱河时,何睿曾劝她说:“孤岚,你并不适合嫁入杨家这样的人家。你个性太强,受不了委屈。你适应不了那样的气候。”她则轻飘飘的说道:“我为什么要去适应别人,我要让他们来适应我。”何睿接着劝:“杨希文看上去稳重,但其实并不成熟,而你外刚内柔,则需要一个成熟的能包容你的男人来爱。”她又轻飘飘的说道:“男人就像玉米棒子,嫩些才好吃。”
何睿见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叹息道:“孤岚,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选择好了,就相当于重生。选择不好,将会影响你很深很深,深到你无法估量。”
孤岚一听这话更是嗤之以鼻:“你怎么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老封建。婚姻本是一场试验,成就成,不成就散。”
“你想得太简单了,每一场婚姻的结束会让当事人伤筋动骨。”何睿最后无可奈何的感慨道。何睿知道有些事情非得自己亲历才会明白,在此之前,别人怎么劝也没用。所以,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