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川和尚俗名徐锦堂,乃是晚清凤城四大家族之一徐家的三少爷,世称徐三郎。徐家世代经商,做些粮油布匹的生意,经七世艰辛创下千万家资,在这平原小城也算位列豪门之席。三郎前面有两位兄长,整日里明争暗斗,把好端端的宅院搞得好似危机四伏的江湖。三郎不忍坐视却又毫无对策,只好躲进书房诵些发黄的古卷打发时光,再加上青梅竹马的玉莲相伴,日子久了竟然品味出些许红袖添香的乐趣。
这玉莲乃是凤城另一望族白家幼女,白徐两家世代交好,生意场上也多有往来,长辈们拜了把子都觉得不够亲近,干脆结成儿女亲家。盛夏时节的午后,三郎携玉莲坐在昏暗的窗前,听着嘀嗒的雨敲打门台,相视无语。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三郎轻轻擒住她的手握在胸前,体味着指尖传递过来的温暖。他坚信他们是为彼此而生,每当他将要说出地老天荒的誓言时,玉莲都微笑着注视他的眸,眼神中写满了随遇而安。
成长是人宿命中注定的劫难,三郎亦不能一世躲在书房里享受他的清幽。民国二十四年,三郎两个兄长随父亲出行南洋,在半路惨遭不测,命葬苏禄海。三郎不得不远离了襁褓里的书香走向风云变幻的商场,在众人寄予厚望的瞩目中执掌起整个家族的生计,这无异于让一个对数学一窍不通的人去破解哥德巴赫猜想。三郎几欲放弃,幸有玉莲多加鼓励才坚持下来。玉莲说,这是规矩。鱼生于水便长于水,这是鱼的规矩,离水而登岸,便坏了鱼的规矩也伤了自家性命。鸟有翅而行于风,这是鸟的规矩,疏于空而行于野,便坏了鸟的规矩,虽说化作家禽衣食无忧,可终归是砧板之肉。体发肌肤受之父母,便需解父母之忧,养双亲之老,这是做人的规矩,若是坏了规矩便与禽兽无异。三郎生于商贾之家,祖辈七世创此家业,使此家业繁荣昌盛便是你三郎的规矩。三郎喜诗书文章并不为过,此继先人之智而传于后,福荫天下,是国之栋梁的规矩。倘三郎有志于此,当以文载道以商昌邦,做一代儒商,惠及万民,我玉莲伴此等夫君纵有万般辛苦也可此生无憾了。
三年后三郎守孝期满,他和玉莲的婚期也将如约而至。恰在此时徐家接了个山西的订单,因款资颇巨需三郎亲身前往,只半月便可货款两迄,并不误婚期。拗不过玉莲担忧,遂携她同行。谁知刚抵大同分号凤城便传来噩耗,因徐家贩卖布匹予****作抗日之资,徐白两家主仆一百七十三口被人割去了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示众,连全尸都没留下。玉莲得此消息当场口吐黑血昏死过去,三郎强忍悲痛悉心照料了十余日方见醒转。
旧历腊月初七本是三郎与玉莲的婚期,这日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都被埋没在令人窒息的白色里。玉莲执意要到山上走走,三郎便为她多加了几件御寒的衣物搀着她一路泥泞地登上满目疮痍的纥真山。许多年后三郎回忆起当日玉莲的话来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无助感,说出那席话是炎黄子孙的本分,而正是这不可推卸的责任让这对相濡以沫的恋人痛苦分离,永远不见。
你还记得规矩的写法么?玉莲说,如今天下大乱,倭寇犯我华夏大好河山,南京屠城而又灭我徐白两家一百七十三口,虽你我有情却不能匿存相守于世间。三郎乃中华儿女,不可坐视故土惨遭蹂躏。为徐家之后怎能苟活而忘吾家血海深仇。玉莲恳请三郎弃商从戎,上阵杀敌。待倭奴屠尽之日才是我与三郎相守之时,倘若三郎为国捐躯,玉莲愿自裁于三郎身前,同赴九泉。
三郎把玉莲拥入怀中,他并非对国仇家恨无动于衷,只不过他已失去了一切,并不想离开玉莲。然而他更不能让玉莲失望。只得变卖了家业招募了一批乡勇投军去了。
想念玉莲的时候三郎便躺在浩瀚的星空下仰望苍穹,无助感愈发强烈。他开始害怕憧憬未来,怕一切都是一梦黄梁,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存在,即便是有,又如何在喝下孟婆汤后还记得他的玉莲。作为狙击手的三郎经常在瞄准镜里观察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生命的目标,这让他沮丧。他的命运似乎也被一个无形的狙击手时刻瞄准,只待一个意外的时机便给他一次致命的创伤。事实果然事与愿违,三郎九死一生地活到日军战败,却不能如约返乡与玉莲完婚,因为他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战士徐三郎,而是汤恩伯的心腹将领中校徐锦堂了。汤司令对这个文武双全的神枪手青睐有加。上北平,下四川,进河南,入上海,汤恩伯始终带着这个顺从的近身侍卫,直至撤往台湾。
1954年汤恩伯病故于日本,徐锦堂在军中退役,定居台北,在一所国中任历史教员。次年八月在教育课长的安排下与当地一高山族女子成婚。婚后的徐锦堂生活平淡,经常在夜里想起玉莲来,泪流满面。1986年,徐锦堂在阔别故土三十八年之后回乡祭祖,惊奇地在徐家祖坟里发现玉莲的墓碑。这位执着的女子在等待三郎将近半个世纪未果,终于在死后完成了一生的心愿。徐锦堂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用尽世间所有的刑罚都不能抵消背叛爱人的罪。自知死后亦无颜面对玉莲的徐锦堂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无端地想起“福荫天下,惠及万民”这句话来。踌躇了几日决定剃度出家,拜师福建光孝寺慧觉禅师门下习《华严经》、《地藏经》、《金刚经》等大乘经典,法号悟睿,字恒川。1992年恒川重修凤翥寺,功德无量,任住持。在这里他将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十七年,直至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