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尘寰:」
我所有的,对她艰难而隐忍的爱,要到如今,方能借由一只狗的名字,来表白。
医院的环境很好,祥和并且安宁。医生和护士的衣衫雪白,床单和被褥洁白,自窗口望去,今年南方的第一场雪,也是絮絮扬扬很喜欢。
终于倦鸟知返,她却又开始哭。
这场潜伏多年的陡然爆发的病,让我一路流淌前行的生命,因毫无防备,而有微微的滞顿。入院迫在眉睫,所以我悄然地撤退,打了并不高明的幌子。我在电话里对紫簪说,仓促决定,我被公派出国。回来时,会联系她。我将租期未满的房子托付给她,我将我长久以来独自虔诚守护的秘密,也一并托付给了她。我报给她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我说,请你将蔚蓝,送给她。
她的名字,叫做林蔚蓝。我总是要扮演这样残忍的人。只这一句话,终于否定了她这些日子,所有在勇敢和绝望之中编织的幻象。在我每一次的静默和拒绝之后,她熠熠发光的眸,会迅速而萧瑟地黯淡。但是她咬住嘴,她不哭,她看着我微笑,她说,没有关系的,只要你现在也不爱别的人。那我,就始终还会有机会。
可是我终于要告诉她一个缄默的真相。我爱林蔚蓝,我所有人生最最起初的热情,都已经对着她售罄。我已经终生都不能再去爱上别的任何人。即便与她分离,同她决绝,被她憎恨,我亦会始终站在她转身就可望见的角落,关心她,守候她,保护她,除非我死。
这是我11岁时对她许下的诺言,坚贞地肃穆地羞涩地,借由了一只狗的名义。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那一年,如果自此后山河崩裂,日月无光。如果我们年少的骨骼,破灭成灰,可以在风中亘古融合。那是记忆里怎样可以轻易逼出眼泪的画面呵。天空湛蓝澄澈,棉花糖一般美妙的云朵。翠绿的栀子树叶,庭院里硕大浓郁的芬芳。弄堂角落,爬山虎排山倒海般地攀爬蔓延,有一路迎风招摇的白的粉的蔷薇花。阳光软如手指,抚摩我趴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脸。老师带着蔚蓝走进来,她转校的第一天,笔直站立,手指在一侧轻轻蜷缩。漆黑长发,编成两条垂落的麻花辫。她仰起的面孔,是仿若透明的洁白,一双黑如点漆的眸,乖巧而温顺,躲在蝶翼般翕动的睫毛后。我看到一些晃动的波光,闪烁着微微的蓝。
我听到身边同学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看到她被指派的同桌,脸上喜不自禁的表情。我不知为何,觉得心头有恼恨的火引,滋滋燃烧。我对她恶声恶气,我躲在她放学的路上,用小石子砸她。我在学校外的围墙上用粉笔写她的名字,然后旁边恨恨地画一只乌龟。我讨厌看她笑,讨厌看她小小年纪的温柔和镇定,我讨厌看她被许多人讨好。可是我看到她被高个子男生扯住头发,她的脸因疼痛而微微发白,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甚至威胁利诱了几个兄弟,一起狠狠地莫名其妙地揍了那小子一顿。我看到她背着书包回家,却又从家里走出来,她一路往学校的操场走,走得那么快那么急,生怕眼泪在人前掉落。我不知为什么泥塑木雕般站在她的面前,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撕裂般的痛。
紫簪说,爱情迅猛如同疾病,尘寰,你的笑脸是我无法痊愈的残疾。
那么蔚蓝,是我心脏内自11岁起,便洞穿的一处汩汩伤口。潜伏于血液、骨骼、魂魄,不能忘却,无法摆脱。后来,她被我伤害,她撇落了所有曾经托付给我的信仰和爱,她对我说,她要一辈子地憎恨我。22岁的时候,我拿过医院开出的病历,没有丝毫的恐惧。医生说,我的心脏出了问题。我对他镇定地笑,我早就知道。
大一的时候,我去北京看她。她满怀讥诮地看着我,自初中放榜的那一日,我就发誓,你让我承受多少痛,我必会加倍地返还。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顾尘寰,便是因为这憎恨,我才有力量来坚强、上进,过去几年如此,今后更会如此。请你,从我的世界,消失。
我深深凝视她,一言不发地回来。蔚蓝,我会履行你的每一个期望,我会退到足够远。可是我不会消失,你是我允诺要守护一生的天使。我会虔诚守候在你一转身就能望见的地方。我每日都会去你们的校友录,以游客的身份在你的主页上漫长停留。我知道你足够努力,你从来不哭,你喜欢上kenzo的香水,你常常听一首叫做《青春无悔》的歌。我在每年你生日的时候,会送一束百合花到你的楼下,然后站在你们二层的食堂,看你欢喜而狐疑的脸。
我自己亦要变得更好,方可追赶上你的步伐。我日以继夜地钻研那些粗糙琐碎的编程书籍。我后来终于可以自己赚钱。我兼职的那家公司,为了在毕业的时候留住我,破天荒分给我一些股份。我知道你长久以来未曾说出口的渴望,你要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一个人睡不着的夜里,常常掰着手指数我还有多久就能足够承担。我在地下通道,遇见一只雪白的狗。它仰起脸的静默忧伤,和你是多么地像。
所有那些未曾对你说出口的话,在相伴的日日夜夜里,我都已经对着它表白。蔚蓝,我从未因我当初的决定而感觉恨悔,虽然因这决定,我欺骗了你。我只是有一些遗憾,我始终亏欠你一个答案。16岁的时候,中考的成绩揭开。你是惟一考入省重点的一个人。多少人用既妒又羡慕的眼光看你,老师拍着你的肩膀,笑得合不上嘴。可是你在我的面前,将字条撕碎。你说,尘寰,我问你最后一次,你爱不爱我。只要你说爱,我就跟着你走。
蔚蓝,要到了如今,我方能将当日吞没于胸臆的答案,托付一只狗来告诉你。你是否已经看到它,你是否对它说话,它是否已经将我所有关于爱你的表白,都用眼里的泪光替我传达。
四「紫簪:」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可是却注定要归于绝望。
他不爱我。他不是不能爱人,他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所以再不能爱任何别的人。
我并不埋怨。面对各自被安排的宿命,我们只能心甘情愿。因为也有很多人对我表白,我回答他们说,我的心里已经被一个人占满。
我在火车站等到她。她真的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在这样寒冷的天,连夜赶过来,取一只故人的狗。虽然这个故人,她已经同他,彻底地决绝了四年。
我终于相信,那些互相深爱的人,即便天各一方,即便终生不能再见,可是人世苍茫如洪荒,多少次兜转更迭,他们依然可以一眼,便将彼此清晰辨认。他们,长得多么像。是同一片爱情土壤里开出的两朵花,即便面容迥异,但气息却是惊人的相近。她也有长长的刘海,云遮雾笼的一双眼,穿黑色长大衣,粗布裤,系带皮鞋,身姿笔直。她居然也用kenzo的香水,她几乎是尘寰的另外一个翻版。我看着她,对她笑,可是内心残存的最后一点冀望,都已经熄灭成灰。
我不明白他们分开的原委。可是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们这样固执而漫长地相爱,爱得这样浓烈,已经几乎要将自己幻化成另外一个对方。就算不能在一起,那又怎样。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只狗。她第一次看到它的神情,同尘寰如出一辙,原本锐利的骨骼,像花朵一般温柔开放。原来这只狗的名字,应该叫爱情,她看到它,想起他。他看到它,想起她。他们才是彼此坚强盾牌下,惟一可以洞穿的箭。然后所有坚硬冷漠,灰飞烟灭。
原来我记忆里的那个四月午后,真的是一次华丽幻觉。我只是一个不合格的观众,因偶然的机缘邂逅了一出戏,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满脸盛开着爱情的男主角,我的扑入似战栗烧灼的飞蛾,青春无休无止地沉溺下坠。我却一直忘记了,他的爱情,只为她,才盛开。
送她上车的时候,我问她,如果尘寰回国,你会不会接受他。
她看着我发愣。然后笑,等到他回来,我会把这只狗还给他。我所有想对他说的话,想要做下的决定,都会再由它来传达。
五「蔚蓝:」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火焰摇晃,咬牙切齿,几乎终生都不可熄灭。
我爱顾尘寰,自1岁开始,纵然彼时他瘦小玩劣,处于发育初期,嗓子怪声怪气。可是我依然爱着他,全心全意,孤注一掷,他是我前半生仓皂飘零岁月惟一探出的关爱的手掌。
我哭着对他说,不要欺骗我。不然,我会恨他一辈子。
11岁以前,我在不同的地点辗转。父母的结合是一次鲁莽的勇敢,两个被逐出家门的年轻人,负担不起意外到来的小生命。我已经记不起那些人的名字,或者是远房的亲戚,或者是朋友,或者只是怀着怜悯的陌生人。浙江、四川、上海、江苏、兰州,这些地点记载我蒲公英一般卑微的童年。依靠着他人的一丝空闲的怜悯,我自一双一双的手掌里,传递,成长。
在浙江的一个小镇念到四年级,他们终于扬眉吐气地把我接回家。我的父亲因为改革开放发了一笔财。我穿上新衣裳,有漂亮的洋娃娃。可是我并未曾如他们期望,满心欢喜地扑入他们的怀里,如一只小雀亲吻他们的脸。我这样安静,这样拘束,这样没有少女活泼天真的气息。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责怪彼此未曾给我正常而温暖的成长,到了最后,便是责怪当初为何要将我生下。
我最后一次羞耻地落泪,是在尘寰的面前。他狠狠地替我擦拭。后来我便不哭了,即便知悉他欺骗的那一天,我几乎咬碎了牙,却终于没有掉下一滴泪。
我曾那样的信任他,依赖他,热爱他。我把所有不成型的胸中残存的爱,都一股脑地给了他。他是父母,是兄长,是朋友,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会保护我一生的男孩子。我们坐同一张桌子,一起做作业,一起背书,一起回家。一起从小学升入附近的初中。他突然拔节一般的高起来,高起来,还是瘦,头发渐渐留长,刘海细细碎碎,那样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中考之前,我知道他的成绩只能去五中,我即便挨了父亲一个耳光,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志愿修改成一中。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没有意义。
可是他骗了我。他说他的父亲已经答应他,出钱为他买一个一中的自费名额。他说,蔚蓝,我们一起把志愿改过来。我们一起念高中,然后一起考去南京的大学。好不好。
当然好。他是我的天,是我的神,皆大欢喜呵。可是放榜的那一天,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第一名的位置,要去那个遥远的、陌生的重点中学。
你不爱我。我瞪大眼问他,他不说话。不爱我,不要紧。我爱你。我可以为你舍弃一切,只要我还可以继续和你在一起。
可是他连这样都不允许。八月酷暑,我却不停地打着冷颤。我终于要恨他了,我说过,如果他骗我,我就要恨他一辈子。他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可是他急急地将我推开了。
全世界,终于,都将我舍弃了。
自他离开,熊熊烧灼的恨,是我惟一孤身立足的动力。我去那所寄宿的高中,我不同任何人交往,终日在教室和宿舍之间摆荡。我亦蓄起长长的刘海,是一个暗示的拒绝的姿势,遮挡一些人探询的目光。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想起他说过的一起去南京的话,终于迭声冷笑,毫不迟疑地,写上了北京。
我去了北京,他落在了南京。他过来看我,我满怀着报复的快意,挺直了身躯。我倨傲地,厌恶地,无比憎恨地,请他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怎么能不恨呢。我延续了这样多年未曾有一丝消减的恨,都是他抛弃了我,我才需要磨砺得这样坚硬和冷漠。我才需要一路越走越远,惟恐往事的足迹如影随形。我才会此后对任何人的表白都无动于衷,满心厌恶。
然而我最最深恶痛绝的,是某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行话,一个人写,爱的对面,是漠然,你若还在恨,你就必然还在爱。
六「尘寰:」
你有没有骗过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可是你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幸福。
第一次我骗她,因为我不想她和我一样。那所重点高中,有多少人打破头要挤进去。而声名狼藉的五中,只是滋生群殴和堕胎的场所。我的成绩只能去那里,我对自己的估计从来不会有失误。就像在优等生、差等生搭档互助的风潮里,我总能恰到好处地考成最后一名,始终长久地占据着她同桌的位子。可是她那样的热烈并且倔强,为了要追随我,丝毫不介意面孔上一记耳光扇过的红肿。我只能骗她。在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真正照顾她以前,我能做的,就是不会让自己,毁了她她是注定不该苟安于此的女孩子我宁愿放手看她展翅高飞,然后自己拔足狂追。
亦不想,她生生折断自己的翅膀,只为了追随栖息我的手掌。
然后我骗她。我托紫簪告诉她我出国的消息。托一只狗,告诉她我对她的爱。这么多年,她因为执著于对我的恨,忽略了周遭所有的人物和风光。我不是不曾暗自欢喜。但是现在,我却希望,她可以放开胸怀。我希望她可以原谅我,亦原谅自己所有过往热爱和信仰。我希望她心里紧紧闭合的那扇门,重新豁然打开。当年她是孤苦仓皇的小兽,只有我来爱。而如今,她已经变成坚强独立的美丽女子,有光鲜的学历、得体的工作,亦有积极上进的心境。她值得任何人来爱。我希望她重新相信爱,我希望她重新去爱,我希望她所有仇恨的棱角,都可以在我始终未曾说出口的表白里,如冰块般融化碎裂。我希望然后会有一个男孩子爱上她宛如初生的澄澈和柔软,每当她生日的时候,送她喜欢的百合花给她。照顾她,关心她,守护她,对她好,一辈子。
惟有释然,才能遗忘。我终于希望她忘记我。不再憎恨我,记得她爱我,记得我爱她,等我一段时间,然后在我终于的杳无音信里,在时光的温柔冲刷里,将我缩成心路上一条浅浅的纹。
而我,我只是有一点累。被推入手术室的那一刹那,我微笑着闭上了眼。我一点都不为医生口中30%的成功率而感觉悲伤,我突然想起来,我又骗了她。我曾经对她说,我会一辈子陪在她身边,除非我死。可是现在我知道,即便真的死亡,也不能阻止我的诺言。惟一的区别,只不过是,如果成功,奔过去的,是一个鲜活的人,倘使失败,亦是不渝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