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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滦阳消夏录(9)

去余家十馀里,有瞽耆姓卫。戊午除夕,遍诣常呼弹唱家辞岁,各与以食物,自负以归。半途,失足堕枯井中。既在旷野僻径,又家家守岁,路无行人,呼号嗌乾,无应者。幸井底气温,又有饼饵可食,渴甚,则咀水果,竟数日不死。会屠者王以胜驱豕归,距井犹半里许,忽绳断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堕井。持钩出豕,乃见瞽者,已气息仅属矣。井不当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问以井中情状。瞽者曰:“是时万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卧病,待瞽子以养。今并瞽子亦不得,计此时恐已饿莩,觉酸彻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非此一念,王以胜所驱豕必不断绳。”

齐大,献县剧盗也。尝与众行劫,一盗见其妇美,逼污之。刃胁不从,反接其手,缚于凳,已褫下衣,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齐大方看庄(盗语谓屋上了望以防救者为看庄),闻妇呼号,自屋脊跃下,挺刃突入曰:“谁敢如是,吾不与俱生。”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间不容发之顷,竟赖以免。后群盗并就捕骈诛,惟齐大终不能弋获。群盗云,官来捕时,齐大实伏马槽下。兵役皆云:往来搜数过,惟见槽下朽竹一束,约十馀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张明经晴岚言: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住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从兄懋园闻之曰:“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

甲见乙妇而艳之,语于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图也。如不吝挥金,吾能为君了此事。”乃择邑子冶荡者,饵以金而嘱之曰:“尔白昼潜匿乙家,而故使乙闻。待就执,则自承欲盗。白昼非盗时,尔容貌衣服无盗状,必疑奸,勿承也。官再鞫而后承,罪不过枷杖。当设策使不竟其狱,无所苦也。”邑子如所教,狱果不竟。然乙竟出其妇。丙虑其悔,教妇家讼乙,又阴赂证佐,使不胜。乃恚而别嫁其女。乙亦决绝,听其嫁。甲重价买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发其阴谋,而教甲赂息。计前后乾没千金矣。适闻家庙社会,力修供具赛神,将以祈福。先一夕,庙祝梦神曰:“某金自何来?乃盛仪以飨我。明日来,慎勿令入庙。非礼之祀,鬼神且不受,况非义之祀乎?”丙至,庙祝以神语拒之。怒弗信,甫至阶,舁者颠蹶,供具悉毁,乃悚然返。后岁馀,甲死。邑子以同谋之故,时往来丙家,因诱其女逃去。丙亦气结死。妇携资改适。女至德州,人诘得奸状,牒送回籍,杖而官卖。时丙奸已露,乙憾甚,乃鬻产赎得女,使荐枕三夕,而转售于人。或曰,丙死时,乙尚未娶,丙妇因嫁焉。此故为快心之谈,无是事也。邑子后为丐,女流落为娼,则实有之。

益都李词畹言:秋谷先生南游日,借寓一家园亭中。一夕就枕后,欲制一诗。方沉思间,闻窗外人语曰:“公尚未睡耶?清词丽句,已心醉十馀年。今幸下榻此室,窃听绪论,虽已经月,终以不得质疑问难为恨。虑或仓卒别往,不罄所怀,便为平生之歉。故不辞唐突,愿隔窗听挥麈之谈。先生能不拒绝乎?”秋谷问:“君为谁?”曰:“别馆幽深,重门夜闭,自断非人迹所到。先生神思夷旷,谅不恐怖,亦不必深求。”问:“何不入室相晤?”曰:“先生襟怀萧散,仆亦倦于仪文,但得神交,何必定在形骸之内耶?”秋谷因日与酬对,于六义颇深。如是数夕,偶乘醉戏问曰:“听君议论,非神非仙,亦非鬼非狐,毋乃山中木客解吟诗乎?”语讫寂然。穴隙窥之,缺月微明,有影蓬蓬然,掠水亭檐角而去。园中老树参云,疑其木魅矣。词畹又云:秋谷与魅语时,有客窃听。魅谓渔洋山人诗如名山胜水,奇树幽花,而无寸土蓺五谷;如雕栏曲榭,池馆宜人,而无寝室庇风雨;如彝鼎晷罍,斑斓满几,而无釜甑供炊爨;如纂组锦绣,巧出仙机,而无裘葛御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钗,而无主妇司中馈;如梁园金谷,雅客满堂,而无良友进规谏。秋谷极为击节。又谓明季诗庸音杂奏,故渔洋救之以清新;近人诗浮响日增,故先生救之以刻露。势本相因,理无偏胜。窃意二家宗派,当调停相济,合则双美,离则两伤。秋谷颇不平之云。

乌鲁木齐有道士卖药于市。或曰,是有妖术,人见其夜宿旅舍中,临睡必探佩囊,出一小壶卢,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与同寝,晓乃不见。问之,则云无有。余忆《辍耕录》周月惜事,曰:“此乃所采生魂也,是法食马肉则破。”适中营有马死,遣吏密嘱旅舍主人,问适有马肉可食否?道士掉头日“马肉岂可食?”余益疑,拟料理之。同事陈君题桥曰:“道士携少女,公未亲见。不食马肉,公亦未亲见。周月惜事,出陶九成小说,未知真否。所云马肉破法,亦未知验否。公信传闻之词,据无稽之说,遽兴大狱,似非所宜。塞外不当留杂色人,饬所司驱之出境,足矣。”余乃止。后将军温公闻之曰:“欲穷治者太过。倘畏刑妄供别情,事关重大,又无确据,作何行止?驱出境者太不及。倘转徙别地,或酿事端,云曾在乌鲁木齐久住,谁职其咎?形迹可疑人,关隘例当盘诘搜检,验有实证,则当付所司;验无实证,则具牒递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余二人皆服公之论。

庄学士本淳,少随父书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荡间,闻人语曰:“可救起福建学院,此有关系,勿草草。”不觉已还挂本舟舵尾上,呼救得免。后果督福建学政。赴任时,举是事语余曰:“吾其不返乎?”余以立命之说勉之。竟卒于官。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压于小弄中。适两墙对圮,相拄如人字帐形。坐其中一昼夜,乃得掘出。岂非死生有命乎。

何励庵先生言:十三四时,随父罢官还京师。人多舟狭,遂布席于巨箱上寝。夜分,觉有一掌扪之,其冷如冰,魇良久乃醒。后夜夜皆然,谓是神虚,服药亦无效。至登陆乃已。后知箱乃其仆物。仆母卒于官署,厝郊外,临行阴焚其柩,而以衣包骨匿箱中。当由人眠其上,魂不得安,故作是变怪也。然则旅魂随骨返,信有之矣。

励庵先生又云:有友聂姓,往西山深处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畏有虎患,竭蹶力行,望见破庙在山腹,急奔入。时已曛黑,闻墙隅人语曰:“此非人境,檀越可速去。”心知是僧,问:“师何在此坐?”曰:“佛家无诳语。身实缢鬼,在此待替。”聂毛骨悚栗,既而曰:“与死于虎,无宁死于鬼。吾与师共宿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异路,君不胜阴气之侵,我不胜阳气之烁,均刺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聂遥问待替之故。鬼曰:“上帝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尽节,烈妇完贞,是虽横夭,与正命无异,不必待替。其情迫势穷,更无求生之路者,闵其事非得已,亦付转轮,仍核计生平,依善恶受报,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线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气,率尔投缳,则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罚。所以幽囚沉滞,动至百年也。”问:“不有诱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缢,为节义死者,魂自顶上升,其死速。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迟。未绝之顷,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思是楚毒,见缢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诱乎?”聂曰:“师存是念,自必生天。”鬼曰:“是不敢望,惟一意念佛,冀忏悔耳。”俄天欲曙,问之不言,谛视亦无所见。后聂每卜墓,必携饮食纸钱祭之,辄有旋风绕左右。一岁,旋风不至,意其一念之善,已解脱鬼趣矣。

王半仙尝访其狐友,狐迎笑曰:“君昨夜梦至范住家,欢娱乃尔。”范住者,邑之名妓也。王回忆实有是梦,问何以知。曰:“人秉阳气以生,阳气上升,恒发越于顶。睡则神聚于心,灵光与阳气相映,如镜取影。梦生于心,其影皆现于阳气中,往来生灭,倏忽变形一二寸小人,如画图,如戏剧,如虫之蠕动。即不可告人之事,亦百态毕露,鬼神皆得而见之,狐之通灵者亦得见之,但不闻其语耳。昨偶过君家,是以见君之梦。”又曰:“心之善恶,亦现于阳气中。生一善念,则气中一线如烈焰:牛一恶心,则气中一线如浓烟。浓烟幂首,尚有一线之光,是畜生道中人。并一线之光而无之,是泥犁狱中人矣。”王问:“恶人浓烟幂首,其梦影何由复见?”曰:“人心本善,恶念蔽之。睡时一念不生,则此心还其本体,阳气仍自光明。即其初醒时,念尚未起,光明亦尚在。念渐起,则渐昏。念全起,则全昏矣。君不读书,试向秀才问之,孟子所谓夜气,即此是也。”王悚然曰:“鬼神鉴察,乃及于梦寐之中。”

雷出于地,向于福建白鹤岭上见之。岭高五十里,阴雨时俯视,浓云仅及山半,有气一缕,自云中涌出,直激而上。气之纤末,忽火光迸散,即砰然有声,与火炮全相似。至于击物之雷,则白天而下。戊午夏,余与从兄懋园、坦居读书崔庄三层楼上。开窗四望,数里可睹。时方雷雨,遥见一人自南来,去庄约半里许,忽跪于地。倏云气下垂,幂之不见。俄雷震一声,火光照眼如咫尺,云已敛而上矣。少顷,喧言高川李善人为雷所殛。随众往视,遍身焦黑,仍拱手端跪,仰面望天。背有朱书,非篆非籀,非草非隶,点画缴绕,不能辨几字。其人持斋礼佛,无善迹,亦无恶迹,不知为夙业为隐慝也。其侄李士钦曰:“是日晨起,必欲赴崔庄,实无一事。竟冒雨而来,及于此难。”或曰:“是日崔庄大集(崔庄市人交易,以一、六日大集,三、八日小集),殆鬼神驱以来,与众见之。”

余官兵部时,有一吏尝为狐所媚,瘦骨立。乞张真人符治之。忽闻檐际人语曰:“君为吏非理取财,当婴刑戮。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艳色蛊惑,摄君精气,欲君以瘵疾善终。今被驱遣,是君业重不可救也。宜努力积善,尚冀万一挽回耳。”自是病愈。然竟不悛改。后果以盗用印信,私收马税伏诛。堂吏有知其事者,后为余述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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