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低着头翻看我抄的几篇心经,我忽然想起倒有一事想问她,却一直踌躇该不该问,既然乾隆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也就别遮着掩着了,我探过身去问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张潮《幽梦影》中有‘所谓美女,应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皇上初见怡嫔时可有这般感觉?”我觉得怡嫔不是所谓美女,其实就是美女。
乾隆头也不抬地道:“朕没太留心,只记得不是很难看。”
“就这样就把人接进宫里了?”既然襄王无意,何必招惹神女芳心暗许。可怜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我正感慨时,听乾隆又道:“初见她时没有,初见你时则有。”我手里端着的茶碗一抖,脑中回忆着,乾隆初见我时是什么时候,是他亲自阅选秀女那次。那时候我才十三岁!
乾隆仍头也不抬道:“这有什么,她妹妹朕面儿还没见过不是也接进了宫。朕当年迎怡嫔入宫,虽利用了她,不过许她一世荣华也足以相抵。字写的不错,去五台山时,朕替你把它供奉玉花池,保佑你貌美如花。”我手又一抖。乾隆以为我因怡嫔的妹妹进宫而手抖,忙解释了一句:“南北地域差异,朕怜惜她一个人在宫里孤单,特许她妹妹进宫给她做个伴儿。”而我手抖却是因为‘如花’。
乾隆从中选了一篇经文递给李玉,其余的递给他命他收起来,一面吩咐李玉:“把这篇拿给营造司,也制成墨刻《心经》。对了,你顺道问问陈福传,供奉物品的单子,怎么还没呈上来御览?这奴才办事怎么越来越拖沓。”
李玉躬身回道:“万岁爷,广储司下晌已将供奉单子呈御览,后来又取回去了,说皇太后命罗喉寺住持老格隆等、般若寺、寿宁寺、镇海寺、七佛寺住持等,各赐蟒袍有差。”
正说着话,高玉进来回禀说广储司郎中李罗海呈献供奉五台山物品单子。
乾隆命他进来,呈上单子,乾隆扫了一眼问:“各寺香银赏格也是皇额娘定的?”
李罗海回道:“回万岁爷,赏银五百九十五两,瓢珠一百八盘,俱是皇太后钦定。”
乾隆点了点头:“传旨,按皇太后示下拟单子,不必再呈给朕了。“
我低声问李玉:“广储司里怎么也有郎中,难道他们那里看病不用太医院?”
不想被乾隆听到了,他扭头笑道:“看来朕只给你讲六部九卿还不够,连内务府七司三院及附属三十余个机构,也都要一项一项讲清楚了。”
我敲了一下嘴,九品十九级还没讲完,六部九卿,再加上现在这个七司三院及附属的三十余个机构,我何时才能毕业呀!
“朝堂上皇上操心国事,回到后宫还得批阅奏折,要是再操心臣妾的学业,那得多累!臣妾实不忍心劳动圣驾!而且后宫嫔妃又不用科考,也不用论学问排位份,皇上不必费心,现状就好,现状就好。”
乾隆唇角微弯:“朕不嫌累,学无止境。”连一向在乾隆面前只有一个表情的李玉,都忍不住眼角微弯,强忍着没有殿前失仪。
乾隆携我去金鱼池喂鱼,我伏在白玉栏杆上,看乾隆把鱼食撒进池水里,忽听乾隆吟道:“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我转过头来。我喜欢听乾隆吟诗,他声音本就低沉富有磁性,又抑扬顿挫,更加悦耳动听。
乾隆把鱼食递给李玉,倚着栏杆望着我,温言一笑:“当年栖灵寺,你纤纤玉手掀开轿帘,乍露出头来,瞬间,朕真觉得江淹这首诗就是做给你的。”
纤纤玉手?江淹这首诗是做给我的?如果江淹在天有灵,会不会高喊:“不!”
我身上顿觉麻酥酥的,这话连我都不忍心听,何况旁边还有别人,是不是乾隆吃饱了,没事儿干,又拿我消遣。
觉得哪里不对劲,忽想起乾隆说见我从轿子里出来,难道那次相遇不是偶遇?
乾隆叹了一口气:“和亲王陪着朕在你门口守了两日,也不见你出门,朕也没太多时间耗着,没办法,打发人递个条子,说栖灵寺明日有官员进香。”
怪不得那日我原不想去,小玉非扯着我去。
“皇上怎么知道小玉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品夫人?”
乾隆乜斜了我一眼:“你也不想想你跟什么人住一起,朕能放心吗?没办法你前后左右院子都被朕命人买了,一是护你安全,二是防那女子带坏你。”
前后左右院子,难道那些总过来窜门的婶子、姐姐也是乾隆安排的?
怪不得乾隆对我那几年的事儿,从不过问,原来都在他掌握之中。乾隆又道:“每次和亲王拿着信过来,朕心里都是又酸又喜,那些人总夸你如何如何待人和顺有礼,如何安守本份、足不出户,可就没一句提到你面露忧思的。”
原来乾隆没有不管我,也不是见了美人就忘了我,心里感动,看着他:“怎会不想,不思。只是总不能在客人面前愁肠百转,哀声叹气的。”
乾隆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朕怕你劳神伤心,无端猜忌。故而在你进宫前一日快马传旨皇后,命她晓谕嫔妃约束下人,不许将朕宠幸怡嫔之事令你知晓,没想到怡嫔自己倒不守规矩,朕不会治她的罪,不会减少她的份例。但至此后不会再升她的位份,她与她妹妹为伴,衣食无忧,老死宫中是她的福份。朕不是单为你,她对皇额娘不孝,对皇后不敬,不尊朕的圣旨,朕如此处罚她,已是仁义至尽。”
九月十九日,乾隆临出发前,留守的嫔妃都要晋出行膳食,我晋了几盘炉食,乾隆问我:“只有点心,没有旁的了?你不是说还给朕烤个鸭子吗?”
我忽然想起给乾隆的那只鸭子还在火上烤着呢,赶紧放下点心,转身向外跑,乾隆急忙叫住我,我方想起失仪了,回身一笑,忙蹲了蹲身。
乾隆竟愣了一下:“取个鸭子还用你亲自去,你手下的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
我笑道:“臣妾酱还没调好呢?”因乾隆喜甜,故而每次御膳房制的酱里都再加些糖调制。
乾隆逗我:“酱就不必了,朕只想吃你亲手烤的鸭子,想想上面的料是经你的手涂抹上去的,就觉得特别香。”
见我被震得一愣一愣的,乾隆爽朗地大笑起来:“若不是你惧冷,朕真想带你随驾而行,此一路上朕就不寂寞了。”
云歌捧来鸭子,乾隆示意我掰个腿,他先尝尝,剩下的命李玉收起来,放到龙辇上,以备路上享用。
撕了一小块,乾隆尝了尝,点点头:“朕就爱吃这火候足的。”心里高兴,赏了皇后、嘉妃、愉妃每人一道菜,剩下的全赐给我,以示嘉奖。
乾隆出发的时候,我跪在愉妃身后,乾隆一面示意我们起身一面温柔地对皇后说:“宫中事虽杂,你要以身子为重,不必事事亲为。”皇后蹲身谢恩。
乾隆又对嘉妃说:“除了皇后,宫中以你身份最尊,你要替皇后多担些家务。”又看了我一眼,登上辇。
掌礼司一声起驾,音乐声起,乐声渐行渐远。
皇后转身向回走,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今儿早起你打发人给和敬、和婉送的炉食、鸭子,本宫尝了一块甚是好吃,难得你有那份心。”皇后一面说一面回身命巴朗把我早起盛鸭子的盒子拿过来:“这里有本宫厨房做的几样小菜,你也拿回去尝尝。”
我蹲身谢恩。皇后带人走了。
回到永寿宫,我叫秋菊、冬梅把剩下的一只鸭子,半只给四阿哥,半只给五阿哥,另外又分别装了些炉食送过去。
她们回来不久,嘉妃、愉妃相继打发人,给我送了些果品、小菜。
这几日,又令我想起在扬州的日子,想起小玉的歌,小玉的舞,小玉的琴,都曾是秦淮一绝。
我唤夏荷把乾隆赐的焦尾琴拿出来,夏荷边把琴安放到琴凳上,边问我:“主子昨儿夜里丑时起身给万岁爷做炉食,烤鸭子,这会儿没什么事,何不歇会儿?”
我笑道:“鸭子是云歌、四喜杀的,你们几个收拾的,我又没费什么劲儿。”坐在琴凳前,我探着身子,查看琴弦,实在想不通,就这么几根弦子,却能弹出动听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