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酥雨斜织。
蜀中唐门。
我去探望我的母亲唐老夫人,她已卧床数日。从她生病那天起,仇家、唐门内部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不但没有出面稳定局势,反而推波助澜,将状况搞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为的是逼老夫人交出唐门的最后势力——暗枭。
低眉顺目,垂手侍立,这是我见她的一贯姿态。很多人都说我们不像母子,反像君臣。我不会违逆她说的任何话,以她的喜好为喜好,以她的哀乐为哀乐,为她鞍前马后,排除异己。每次少卿与她针锋相对时,她总是用饱含无奈而又无限疼惜的语气说:“如果你有你四叔一半的恭顺,该有多好。”我很清楚她的嗔怪是言不由衷的。她怎么会希望少卿像我,少卿是母亲心中未来的门主,而我只是她的一枚棋子,如果不是我这枚棋子听话有用的话,恐怕早已和二哥、三哥在地下团聚了。
“你马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体带回来,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这是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话,用的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勒令语气。
不过这次我没有动,生平第一次对她的命令置若罔闻。我不会去接少卿回来,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让他再与唐门有一丝的沾染。
一阵沉默后,是药碗摔在地上的声响,那碗应该是砸向我的,可是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
“卿儿已经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儿,你怎么忍心让他飘荡在外,魂魄无依?”心力交瘁的语音里竟然夹杂着恳求。
这本不应是母亲说话的语气。她十六岁嫁入唐家,凭着显赫的家世,倾城的美貌,深沉的心机,过人的手腕,牢牢坐稳了主母的宝座。父亲去世后,她执掌唐门多年,早已习惯了睥睨众人,颐指气使,习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唐家她享有一切尊荣,唐门上下对她一向是唯唯诺诺惟命是从。她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人对自己说不的人,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唐家未来的掌门人唐少卿。
少卿是大哥的独子,大哥是母亲一生最大的败笔,他从小身体羸弱,不能习武,不能碰毒,偏又性情懦弱,做事畏首畏尾,这样的人在唐门根本无法立足。用母亲的话说,他身为唐门长子简直是家族的一大耻辱。大哥对唐门唯一的贡献应该是生下了少卿这个儿子。和父亲的庸庸碌碌不同,少卿很小的的时候就展现出了他非凡的才华,十岁时他已能把家中所有的毒经背的滚瓜烂熟,识别各种各样的药材,能将各种暗器运用自如。少卿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她一向肃然的脸上只有在望向少卿时,才会露出宠溺的微笑。因为少卿,母亲说服了弥留之际的父亲,让大哥成为唐门门主。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彻底放弃了大哥这块朽木,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少卿身上。大哥当上门主后,终日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禁锢在月落阁,从不走出一步,他也从不许少卿随意踏入一步。大哥不喜欢少卿,这个孩子身上所有的光芒就如同一根根芒刺刺痛着大哥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让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少卿和大嫂住在日熹院,大嫂待他异常严苛,非打即骂,有时连我看了都会感到于心不忍。唐门其他子弟也很少跟少卿亲近,因为一旦有争执,母亲总会本着为少卿树威信的原则,狠狠的责罚他们。久而久之,那些人一见到少卿只会恭敬地施礼叫声:“少主!”然后有多远躲多远。少卿怕连累无辜,也不会主动找其他孩子玩耍。他身为唐门少主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他是家里最孤独最寂寞的人。
我是接触少卿最多的人,但我并不真心喜欢他,相反我很恨他,是他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可是为了讨好母亲,我一直扮演一个慈爱叔叔的角色。少卿对我很依赖,只有在我面前他会展现出一个孩子本色,撒娇耍赖,常常会逗得我很开心。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正月十五那天是我的生日。唐家的小孩,从不过生日。何况我出生那天便带着一份罪孽。每年生日那天,我出门办事会回来的很晚,然后独自一人到花市消磨到天亮,我并不留恋月色婵娟,灯火辉煌的美景,也不喜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我在那里闲逛是只是为了逃避我不愿去想不愿面对的真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这个习惯。
那天在通往花市的街道上,我意外的看到了少卿,当时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正在和一个乞丐玩泥巴,翻滚嬉笑,全然不像一个大家子弟。我躲在树后静静的望着他,他没有察觉。他们玩了很久,乞丐说要到街市上去行乞。少卿把身上的银两,外衫,帽子通通交给了那个乞丐。“送给你,买些好吃的!”月光皎洁,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灿烂的微笑,暖若骄阳。“那你怎么办?”小乞丐有些迟疑。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放心,四叔会给我买新的。”原来他在等我。可我并不想见他,至少今天不想,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我看到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穿着单薄的内衫,痴痴地望着一个被父亲抱在怀中甜甜的吃着糖葫芦的孩子时,恍惚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我再也忍不住现身,轻声呼唤:“卿儿。”“四叔!”他欢呼着跑到我身边拽住我的衣角,“你怎么才来?”我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抱在怀里责怪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爱惜自己。”少卿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四叔抱着,一点都不冷了。”
那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一个生日。我给他买了新衣服,给他买了糖葫芦,把他放在肩头,四处闲逛。只要他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买下。孩子稚嫩的笑声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直到月影西斜,星疏散落,我们才回到唐门。少卿从买来的包裹里掏出一个布老虎递到我手上:“祝四叔生辰快乐!谢谢四叔一直照顾卿儿。”这时他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从未看过那个孩子流泪,即使是辗转在大嫂的藤条棍棒下,他也从不流泪,从不求饶。恍惚中,少卿已经跑回日熹院。原来这个孩子不止记得我的生日,还知晓我的生肖,我怔怔地望着那只布老虎,心中五味杂陈,未曾考虑到他回去后会面临什么。
第二天我隐隐意识到事情不妥,昨晚少卿没带一个仆从,分明是私自溜出府又那么晚回来。待他一向苛责的大嫂怎么会轻易放过他?等到我终于抽出时间去看他,已是正午。少卿满身血色笔直地跪在紧闭的房门前,冬末时节,积雪未融,地上的青石寒到彻骨。少卿跪得笔直,不敢稍稍晃动一下身体,我离近些,看到他握紧的拳头处隐隐流出了丝丝血迹。我蹲下身歉然说道:“四叔不该带你玩那么晚的,是四叔连累了你。”少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说:“与四叔无关。这几天娘亲心情不好,迟早会责罚卿儿的。我只是为她找一个好的借口。”看着他狡黠的笑,我忽然明白了慧极必伤这四个字的含义。少卿突然扑到在我怀中喃喃的说:“四叔,我好累呀,您去帮我求求情。”
我把少卿抱到内室卧房,帮他清理伤口,上药,这些事我经常做,早已轻车熟路。等一切收拾完毕,我发现孩子已经睡去。昨晚一夜没睡,加上这一折腾,十岁的孩子,怎么受得了?我虽然确定少卿已经睡着,还是不能全然放心又点燃一支迷香,然后向四周查看一番,确定无人后,走到外厅。
大嫂依然站在窗前,修剪兰花,头都没抬。想到少卿身上狰狞的伤痕,看着大嫂漠然的神情。我突然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朝她吼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那你要我怎么待他?”她抬起头,美艳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我心中一阵刺痛,终究无法直视她灼人的目光,我转过头去,语调坚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走过来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强迫我与她直视,她那白皙无暇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哽咽着问:“你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那你怎么还能认贼作母?你怎么还能甘心当她的爪牙?”我拂开她的手臂,一脸肃然:“大嫂,母亲不仅是你的婆母,还是你的亲姨娘。你不应该对她不敬。”
“姨娘?”大嫂笑的声嘶力竭,“你见过哪个姨娘,害死自己的姐夫。然后虚情假意的将我们孤儿寡母接入府中。利用我逼迫娘亲就范。可娘亲替她生完孩子后,立刻被毒死。她自以为做的疏而不漏,可惜她瞒不过我。如果不是为了替娘亲报仇,我怎么会忍辱偷生到现在?这些年每天看着仇人强颜欢笑,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弟弟叫那个贱人母亲,我生不如死。”
“大嫂,你应该明白祸从口出,忘记你刚才的话,如果你还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要再忤逆她。待少卿好些,他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你一直这样虐打他,母亲容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你再变本加厉,就是自寻死路。”
“我就是要从她的痛处下手,那个贱人越是在乎那个孽种,我越要折磨他。”
“你这又何苦,少卿是你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