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
子杞、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是好朋友。
有一回子舆生病了,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肩膀高过头顶,颈椎朝天隆起,可子舆却很闲适,若无其事。
子杞来看他,说:“你厌恶你自己吗?”
子舆说:“不,我安心适时,顺应变化。”
不久子来也病了,喘着粗气将要死去,妻儿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去看他,对人说:“去,走开,不要惊扰由生到死的过程。”
他对子来说:“造物主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还是小虫的膀子?”
子来说:“我把生看作是好事,也把死看成好事。”
他说完酣然睡去,又自在醒来。
这几个人很有意思。
子杞在病人床前直言无碍,问他:你厌恶自己吗?
作为病人的子舆也很绝,也直接回答:不,我不厌恶。
子舆既不厌恶自己,也不厌恶疾病,这样就可以减轻痛苦,同时也减轻了盲目救治带来的更大风险。
子来更绝,视生死如吃饭,谁还带着饭到处跑?该放下饭碗时候就该拍拍肚皮走了。天地之大到处可居,你的肚子却没有多大。
我问庄子:子来为什么这样好玩?
庄子说:他玩大了。
我问:玩大了就好玩吗?
庄子说:只有玩大了才好玩。别人玩的那些太低级,子来玩弄生死于股掌。他让生命弥漫一股死亡的气息,又让死亡浮动着生活的新鲜空气。
我说:是否即“玩自己?”
庄子纠正道:是“自己玩”。
我问:有何区别?
庄子说:“玩自己”是自暴自弃,“自己玩”是看得起自己。
我问:哪种玩法更好玩?
庄子说:玩自己一点都不好玩,自己玩好玩。说是自己玩,其实也欢迎众人参与我的游戏。
玩着玩着,忽然发现自己玩的是别人的游戏的一部分。游戏越是互动,控制越牢。但我依然游戏,并且不惊动众人。
子犁问子来:你死后造物主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还是小虫的膀子?
好家伙,朋友都快死了,他居然说这种话,是不是疯了?他没疯,他只是好奇。
子来本人对自己死亡更好奇,他也想搞清楚自己死后又将被怎样变来又变去?但他知道,他一定搞不懂的,因此他彻底放下这个问题,在死亡面前无所谓。无所谓,因此无所失。
【原文精华】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民,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恒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要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天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故事解读】
庄子这个故事非常好玩,子来说他不但“善生”,还“善死”,看来他确实得道了。人最大的问题不是怎样生,而是怎样死。死亡的过程残忍又麻烦,程序复杂,欲速则不达。
庄子揭示:所谓生,就是为死做准备。这个观点没几个人同意,但生命本来如此,又何必忌讳?
庄子故事中的子来通达生死,虽然不能做到以死亡为享受,但他做到了以死亡为自然。这样当然不能说战胜了死亡,但他至少与死亡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