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鸠雅和宗彝回到王城,东君蛩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派人来进行了口头嘉奖。鸠雅也不在意,对于他来说,东君蛩的任何奖赏,其实都是一种讽刺,没有反而更让自己心安。
秦涪和鸠月倒是早早地等候在轩辕营门口,欢天喜地迎接鸠雅。待鸠雅摘下面具,鸠月眼里满是关怀,手里比划着,意思是说鸠雅瘦了。
秦涪在一旁噗嗤笑道:“奔波几千里,不瘦才怪呢!只要再吃一顿鸠月做的饭菜,保管鸠统领立即胖起来啦。”说着鼓起腮帮子,做出肥胖的动作,惹得鸠雅和鸠月也笑了起来。
鸠雅打量着二人,见秦涪倒是容光焕发,鸠月却有些憔悴,心疼地说:“鸠月姐姐,害你替我担心了。秦涪,你小子吃得白白胖胖,怎么不照顾好鸠月?你该当何罪啊?”
“哎呀,鸠统领冤枉我啦!我天天都去看望鸠月的,她不吃,我就不吃。可谁知道呢,这么饿一顿饱一顿的,我反而长胖了!难不成我是猪投胎转世?”秦涪语气委屈中带着滑稽,三人又大笑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鸠雅支开秦涪,拉着鸠月的手问道:“姐姐,你体内蟒毒可曾发作?”鸠月摇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慌忙低着头去收拾碗筷。鸠雅颠簸劳累够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倒头就睡着了。
可在梦中也不得安稳,鸠雅一会儿梦见瞿莹出没在风波里,一会又梦见母亲的棺椁朝自己砸下来,最后见鸠偃哥哥满身血迹站在自己面前,便惊醒了。
鸠雅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想要到屋外吹一下凉风,走到外间,却见鸠月床上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宗彝辞别了鸠雅后,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东君蛩派人传唤走了。他从暗道中来到东君蛩书房,见东君蛩已经等候在那里,慌忙行礼。东君蛩微笑着说:“宗统领,一路辛苦,请坐!来人呐,给宗统领上酒!”
几个奴仆端着一些酒水饭菜进来,布置妥当后就躬身退了出去,东君蛩便亲自给宗彝斟酒。宗彝自跟随东君蛩以来,还未受过如此礼遇,立即扑身在地,磕着头诚惶诚恐地说:“奴才何德何能,怎敢让侯爷亲自劳累?”
“宗彝啊,不必拘礼,快起来!你这一次差事办得很好,他日我龙侯族成就霸业,头一份功劳就属于你!我给你斟酒,是要好好感谢你啊。”东君蛩将酒杯举起来,递给宗彝,自己也倒了一杯,“来,为我龙侯族干此一杯!”
宗彝仰头将酒喝干,说道:“奴才不敢贪天之功,全是侯爷运筹帷幄,我不过是一心一意听凭侯爷差遣。侯爷如此说,真是折煞奴才也!”
东君蛩哈哈一笑:“好啊,我需要的就是你这‘一心一意’!忠心比才能更重要,你体会得到此处,说明我没有白培养你。”
“多谢侯爷,奴才肝脑涂地,誓死追随侯爷!”宗彝停顿一下,有几分小心地说,“侯爷,此次前去夏州国,大事能成,鸠雅也是功不可没!”宗彝一面说,一面悄悄看向东君蛩,想看看他是何反应,不料东君蛩正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慌忙低下头去。
“宗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为什么今日我没有让鸠雅同你一块过来?不急,日后你就会明白的。来,跟我好好说一说鸠雅在夏州国的表现!”
宗彝便从浮玉城鸠雅比剑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鸠雅暗中帮助瞿莹逃婚,竟然连鸠雅深夜孤身探访夏州国国主宫也说得有头有尾。原来在前往夏州国时,宗彝接到东君蛩密令,让他严密监视鸠雅。在夏州国,宗彝一直暗中跟踪,把鸠雅行踪摸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有东君蛩命令,才一直装聋作哑不去追究。
东君蛩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好一会儿才说道:“但愿是我多虑了,否则如果鸠雅有二心,这么小的年纪城府就如此之深,倒是让人胆寒哪!”
“那是否需要继续监视鸠雅?”宗彝问道。
东君蛩语调沉稳,隐隐有肃杀之气:“不用,我自有计策。今日之事,不许向第三人透露!”
闪电在夜空中扭动,就像苍龙飞舞。夜色如幕,却被电光不断撕开一道口子,大雨就从这口子里磅礴而下,雨水如注,似乎是天河决堤,整个世界就要被冲走。这大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时光被浸染得潮湿不堪,又流逝得异常缓慢,人们的记忆也变得迟钝起来,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到现在,这雨就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王城里一片死寂,人们都躲在屋子里,感觉自己就要长出鱼鳃,呼吸里全是湿润的气息,身上似乎也快要长出青苔。半个多月,人们停下了一切活动,坐在屋子里看着天空发呆。何况现在已是深夜,整座王城如同泡在水里的坟墓,死气沉沉,空旷荒凉。
一条街道上传来扎扎轧轧的车轮声,在这死寂的空城中,仿佛一声声丧钟。不一会儿,一辆湿漉漉的马车停在了轩辕族中军司马府门口,车上之人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还未站定,他就警戒地怒斥道:“什么人,为何在我府门前装神弄鬼?”
一声雷鸣,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司马府门前赫然站立着一人。他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上绘着一条青面獠牙的蟒蛇,在惨白的闪电中透出死亡的气息。
此人并不答话,身形晃动,一掌就攻了过来,掌中强大的气流将雨水卷向中军司马。这司马还未抵抗,胸口就中了一掌,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人就倒在了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又是一道闪电,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在这片刻的光亮中,只见中军司马身上迅速结起了一层冰霜,他只僵硬地喊了一句“寒冰咒”,人就彻底成了一具冰尸。
头戴面具之人发出一声冷笑,笑意冰寒,周围的雨珠都化作了飞雪。他没有任何动作,人就冲天而起,消失在雨夜之中。接下来的几天之中,王城里不断发生凶杀案,死者都是轩辕族中暗中串联密谋反抗东君蛩之人,死尸上无一例外都结上一层冰霜。
这件事惊动了整座王城,轩辕族人义愤填膺,在国王宫中请命彻查命案。天还未亮,一群臣工立在偏殿内,围着轩辕族长公孙博七嘴八舌地嚷叫着。
公孙博年纪七旬左右,坐在椅子上,手抚摸着雪白长髯,脸上皱纹纵横。他一边咳嗽,一边用手绢擦拭脸上汗水,对人们的话不理不睬,只是虚弱地说:“老了,人老了不中用啦!咳……咳……诸位有何想法,待会儿禀报国王就是。老朽身子沉重,眼花耳鸣,恕难奉陪了。”
公孙博颤颤巍巍站起来,摇晃着往殿外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喘一阵,肺里如同装了一架风箱哄哄鸣响,旁边的人巴不得替他呼吸,嗓子眼里也被带得干涩发紧。
众人见族长起身离去,早就吵成一团。一人喊道:“老族长,你忍心看我轩辕族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身后便响起了附和之声。
“天道昭昭,岂是人力可为?”公孙博声调悠长。
“诸位,不要为难老族长啦!他老人家一生为我等操劳,也该享些清福了。族中有难,我等勉力承担就是,何苦非让老族长置身险境?”一个英姿勃发之人走上前,搀扶着公孙博,止住众人喧哗。
此人乃是公孙樘,与先王和公孙棣是异母兄弟,常年领兵驻扎在轩辕族领地北境,被封为“镇北侯”。自公孙棣锒铛入狱以后,他就被太后降旨召回国中,协助公孙博处理族中大事。
“多谢大将军!老朽实在乏累,有劳将军送我一程吧。”公孙博嘴里这般说着,瞳孔里却放出一道锐利目光,左手暗暗捏紧公孙樘手臂,衰老之象荡然无存。
公孙樘会意,连忙高声道:“老族长哪里话?外面雨大路滑,晚辈车马正好停在殿外,我送你一程就是。”
两人来到偏殿台阶前,屋檐上的水珠滴落在身上。公孙樘喊道:“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去将车上蓑衣拿过来!”一个小厮就急忙跑下台阶,冒着大雨走了。
公孙博见四下里无人,急速说道:“将军,我轩辕族大难临头,唯有你方能有所作为。飓风将至,蛰伏为上,将军切记!”
“如何蛰伏?”公孙樘赶快请教。
“主动请命领兵西进,远离朝局!”公孙博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病怏怏的样子,歪在公孙樘肩上不住喘气咳嗽。
等小厮拿着蓑衣跑过来,公孙博大声说:“国王就要上朝了,将军以国事为重,老朽自己回去吧!我待会儿再派人将车马送还将军,不会让将军淋雨受寒的。”
公孙樘知晓老族长提高嗓门说话的用意,也高声回答:“恕晚辈不能远送,老族长路上当心!”
这时,一队队禁卫军从雨里向大殿开过去,齐整的脚步不断激起地上的雨水。公孙樘知道朝会要开始了,领着众人朝大殿走去。进得殿来,见国王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打着浑浊的呵欠,东君蛩淡漠地立在殿中,众人都跪下去行礼。
国王抬眼望一望东君蛩,没有开口,继续闭目养神。东君蛩半晌才说:“众卿平身!”
自东君蛩当上镇国侯以后,这些轩辕族大臣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形,主上昏弱,奸臣弄权,却是谁也奈何不得。
东君蛩不想过多耽搁,当下直奔主题:“今日朝会,主旨就一个,彻查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命案。不知诸位可有什么看法?速速说来!”
“不知侯爷当从何处着手?”公孙樘问道。
东君蛩对公孙樘一直防范有加,不想让他过多参与朝中之事,冷淡地说:“从何处着手?自然是从内奸查起!”
“哪里来的内奸?”早有人叫了起来。
东君蛩目光逼视全场,不容分辩地说:“想必诸位已经看过几位死者的尸体,我来问你们,他们因何而亡?不错,寒冰咒!这寒冰咒只有昆仑族才会使用,怎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王城之中?”
“就算此事乃昆仑族所为,又哪里牵扯得到什么内奸?我看你是要无中生事吧!”一人反驳道。
“哈哈!诸位还记得前将军浩云、内史陆良、条谷关城主容安之吧?此三人当日勾结昆仑国主陆吾逼宫,被国王除去,可难保他们没有在朝中安插下来同伙。如今陆吾出兵东进,想要称霸天下,这些宵小之辈,当然要跳出来邀功受赏!”
东君蛩一向雄辩,说得众人目瞪口呆,他继续鼓动唇舌:“试问,一旦朝中局势动荡,岂不是对陆吾有利?诸位哪,看问题要长远深刻一些才好!世上的事,不是头脑发热的蠢货所能明白的。”东君蛩一句话骂尽殿中众人。
没有人说话,谁都知道东君蛩强词夺理,可他的话却是有事实依据,就算是虚妄荒诞的推测之词,却一时没有真凭实据来进行反驳。东君蛩也沉默着,但他的表情透露出,他正暗自得意地玩味着众臣的尴尬忐忑。
公孙樘第一次体会到了东君蛩的老辣阴险,忽然记起公孙博的“飓风将至,蛰伏为上”这句话来,愈发体会到它的深刻。当下走出来说道:“陆吾野心勃勃,如不提前做好防备,恐怕我轩辕族西境就要不保了!微臣一直在外领兵,于国中政务向来生疏,既然有镇国侯在朝中运筹,臣下自请领兵西进,护我国疆!望我王准许!”
自公孙棣被捕以后,族中很多人都将公孙樘视为国中长城,想要倚靠他来制衡东君蛩。谁也没料到公孙樘此时打起了退堂鼓,都疑惑地看着他。大殿里嗡嗡议论起来,有人轻蔑地看着公孙樘,不屑地说:“贪生怕死之徒,我等真是瞎了眼了!”
公孙樘坦然处之,眼睛看向东君蛩。东君蛩起初也没料到公孙樘会临阵退缩,没有了公孙樘的轩辕族,顿时就是一盘散沙。局势大大有利,东君蛩更不迟疑,立即宣布道:“将军谋略长远,本侯佩服。好吧,自即日起,将军就领兵前往西境,替我王分忧!”
公孙樘领命,任凭身后一片唾骂之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轩辕族众臣垂头丧气,已经没有了斗志,在他们眼里看来,这轩辕族已经到了亡国灭种之日。
果不其然,东君蛩高声宣布道:“自今日起,全城戒严!没有镇国侯符印,谁也不得擅自出城。来人呐,迅速包围浩云、陆良、容安之府邸!上次本侯宽大为怀,没有斩净杀绝,这一回,休怪本侯心狠手辣了!”
接下来十多天,东君蛩以搜查内奸的名义,大肆逮捕轩辕族重要人物。起初还装模作样审讯一番,后来竟是在严刑逼供中伪造出一份份名单,照着名单缉拿嫌犯,连审讯都省略了,直接就问罪砍头。
街道上随处可以看到轩辕族人被就地砍头的景象,血水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干净。尸体则草草埋葬到郊外,很多饿坏了的野狗冒雨把尸体扒拉出来,一哄而上,吃得骨头都不剩。以后回忆起这段血腥恐怖的岁月,那些幸存的轩辕族人还心有余悸,他们把这一时期唤作“死亡雨季”。
直到大雨停止,王城中此番清洗屠杀也才慢慢终止。公孙博深居简出,装病卧床,才躲过这场浩劫。他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几乎一夜之间就要跨进坟墓,房间里弥漫着死亡腐臭呛鼻的气味。
“父亲,族中重要人物一共被灭口一百五十多家,死了三四千人哪。我轩辕族当真要就此灭亡了吗?父亲,你可要拿个主意啊!”公孙博的儿子跪在床前,痛哭流涕。
“飓风将至,蛰伏为上!”公孙博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