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气和烟草气在长宽不过两丈的屋子里弥漫在一起,清晨的光线从百叶的窗棂中透进来,形成一道道光幕穿过烟气,打在酣战了一夜的人脸上。
两拨人以长方木桌为界,泾渭鲜明。
站在左手方的,是一大群胡子拉碴眼珠血丝满布的大汉,有的穿着葛布衫,有的是绸缎,有的甚至光着膀子。浓浓的汗味儿从中溢出来,油油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黏的让人恶心。可这群大汉却无动于衷,没人想到洗个澡什么的,只是目光发狠,紧盯着方桌,咬牙切齿。
比这群人更加咬牙切齿的是站在右手方的那个孤独的男人。整个右侧空荡荡的一大片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这个人穿着淡青色的袍子,洗的有些发白,头发散漫着用一根桃木枝插住了,双手扶着桌子,深陷在眼窝中的黑色眼睛钉死在了方桌上,牙齿磨的咯咯作响。
孤独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把要是再输了,就只能去赵寡妇家偷她的老母鸡了!
“开。”
首端的荷官大叫一声,声音清脆响亮,惊的众人一愣,随即铺天盖地的响声就炸了起来。
“大、大、大......”
另一边是势单力薄的不甘示弱:“小,小,小!”只是这叫小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有些可怜,连那旁边站着的荷官都觉得他太悲哀了。
“六六四,十六点大!”
清澈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了不大的房间,随着那声大的尘埃落地,孤独男人的脸顿时如丧考妣,直愣愣的看着桌子上的骰盅,简直快要哭了出来。
但一旁的众多大汉却无比兴奋,几乎要拍手相庆,比较激动的更是用手捶着桌子,嘿嘿哈哈的大叫起来。荷官相当理解的看着这群大汉们疯狂庆祝,却又叹息这赌局不过刚刚开始罢了。因为这场赌局,赌的并不仅仅是钱,更是千羽楼头牌,京城“群芳谱”排名第三的韩衣姑娘的沉香木梳。
是孤独的男人用这把木梳做赌注,赌这群大汉们今夜在这儿的所有筹码。
荷官充满同情的看着垂头丧气的孤独男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青先生,风水轮流转,今日手气不佳,不妨过两天再来试试?”
“真他妈背。”男人抬头扫了一眼荷官,忽然问道:“你他娘的不会是作弊了吧?”
“您说呢?”荷官语气陡然一变,脸色也生硬起来,顺手把骰盅拿在手上,“咱这可都是穿火龙,青先生要不要检查一下?”
男人看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老子认栽,最近犯赌仙儿,十赌九输,奶奶的点儿背!”
“城西有家茶馆泡的一手好茶,要不您去过个早,败败火气清清运气?”荷官不冷不淡的道,骰盅在手里漂亮的翻转,一旁的人递过来烟杆,荷官淡淡抽了一口。这就是要赶人了,毕竟往下还得赌着,看这人数,不赌个十来把如何能确定梳子到底花落谁家?您这个赌徒还是哪来哪去吧。
男人面皮有点发红,哼了一声道:“我轩琅易青愿赌服输,走了!”
“慢走不送。”荷官嘲讽的送了个白眼出去。
开了门,再掀开外面的竹帘,一股浓重的烟熏味儿和汗味瞬间扑了出来。轩琅易青这才闻到身上的酸臭,不过他却早是司空见惯。站在大街上,早市多有挑着馄饨摊子的商贩和睡眼惺忪的赌徒。远处金明河的河水泛着淡淡波澜,垂柳送来清风,倒是凉爽的很。
“青先生。”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从金明河的虹桥上传过来。轩琅易青抬起头扫了一眼,发现是牙行的小厮六儿,轩琅易青身子一紧,刚想拔脚开溜,就听见六儿在身后喊:“青先生留步,不是收房租。”
“那你小子来干嘛来了?”轩琅易青松了一口气。
这个当口,六儿已经过了桥,直奔轩琅易青跟前儿,喘着气道:“有,有俩孩子找你......说是你亲戚,江,江南口音。早晨就一直在您屋子前转悠,赵......赵姐给迎自己屋里了,让我给您报个信。”
“亲戚?”轩琅易青摸了摸有些喇手的青色胡茬,皱了皱眉:“还是江南的?”
六儿点头,“嗯,您快回去看看吧。我柜上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对了青先生,您最近要有空,就去店里把下半年的房租给交了吧,要不掌柜的就真得清户了。”
轩琅易青嗯嗯啊啊的点点头,皱着眉喃喃自语。
“江南的......”
轩琅易青住在城西南的德光十三街,名字听着高大,可却是有名的一条穷街。此处少有商铺,多是贫民,街道窄小,又民风彪悍,属于最难治理的一段地界儿。洛城府衙的官兵来一趟被弹回去一趟,时间久了,竟是无人再去触这个霉头。
轩琅易青住在街尾,此处已经快要贴近西南的德光城门,不过家家户户地皮倒是不少。轩琅易青就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大大的院子,而隔壁赵寡妇家,更是有青砖灰瓦的三大间和青石铺地的齐整院子。
还没等到家门口,轩琅易青就看见赵寡妇掐着腰脸色阴沉的站在自家的石阶上。轩琅易青暗叫不好,刚没退出去两步,就听见赵寡妇的声音炸雷一样在耳边轰然响起。
“一世也不发迹的腌臜泼货,必然又是刚从赌坊里出来。老娘是上辈子杀人放火拐带他人子女了才让我这辈子跟你这厮街坊;自打你搬来这里,偷鸡摸狗简直天良丧尽,老娘不止一次说你,你何曾收敛半分过?”
“一有钱不是去堵便是买酒吃,做个赌鬼酒鬼好潇洒嚯,何曾想过还老娘的帐来!若不是老娘替你垫付租金,你早被牙行清出洛城了。你个不要脸皮的臭男人,早晚让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
轩琅易青被骂的头昏脑涨,只等赵寡妇口干舌燥了,才听到她悠悠道:“看看这是不是你家亲戚,怪模怪个样!”
轩琅易青愤恨的朝赵寡妇背影吐了口唾沫,进了院子。
早晨的阳光还很淡,绕过了墙头的瓦,在青石上铺了一层。轩琅易青站在院子中,刚穿过影壁的他望着坐在堂屋门前的那两个少年,目光落在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孩子身上。
四周的一切忽然镇定住了一样。
那是多么像的一张脸啊。
轩琅易青忽然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抬起手,狠狠抓了两下拳头。他似乎是紧张的,紧张的像是每年春天步入考场的秀才和举子,紧张的像个少年郎,而不像快要到了不惑年龄的中年大叔。
轩琅易青深吸一口气,手伸进胸口的衣服里,从中单里摸出一张摩挲了很多遍的油纸。油纸上被人用钝器刻了很多字,那是一封信。轩琅易青看看信,又看看眼前的孩子,嗫嚅着嘴唇,很失态的突然问道:“楚敦煌?”
孩子站起来,点头道:“是我。”
轩琅易青张张嘴,随即将油纸重新塞了回去,扭头便走:“跟上,先跟我回家。”
楚敦煌和身旁的敏达对望一眼,敏达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朝外走去。路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赵寡妇时,两人一齐躬了躬身子致谢。这让一辈子都活在你来我往骂骂咧咧里的赵寡妇愣了一下。
“真是你亲戚啊。”赵寡妇出声向已经走了出去的轩琅易青问道。
“没想到呢,你这厮竟然还有这么俊俏的亲戚。”没得到回音的赵寡妇喃喃自语。
推开门,也是三间的房子,堂屋一间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断腿的木桌和两把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里头蛛网结在梁上,有一股发霉的气息,椅子上也布满灰尘,然而轩琅易青什么都没说,只是往上一坐,双手狠狠搓了搓脸。
这个赌徒酒鬼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珍重之色。
“洛谙呢?”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楚敦煌的眼睛快速的黯淡了下去,他没有说话,只是解开了背后的包袱,包袱打开,是个灰色的骨灰坛子。
轩琅易青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们在草原上被巫祭追上了,罗安和他打了一架,他们两败俱伤,都死了。”楚敦煌叙述事情的语气很快,但对轩琅易青而言,却像是听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望着那个骨灰坛,嘴唇紧闭着,想伸出手摸一下,却又不敢似的,只能坐在椅子上,像个不安的小孩儿。
“罗安死之前说,让我来洛城找你。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我可以信任你。”楚敦煌轻声讲了讲罗安的遗言,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快,敏达听不太习惯南朝话,只能尽力理解,于是知趣的走到了一边,微抬着头望着天空想着阿布。
楚敦煌看着失魂落魄的轩琅易青,轻轻低下头,把包袱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一根青色的竹笛,一柄细长的古剑。
轩琅易青拿起竹笛和古剑,剑身上古朴的花纹如同雷电的纹路,竹笛碧绿的有些剔透。他闭上眼,似乎要从中感受到物件原主人身上的气息。
院子里的门突兀的被撞开了,确切的说,应该是被踢开了。赵寡妇提着食盒,大大咧咧的就闯了进来,叫道:“死穷鬼,不发迹的混蛋,来了亲戚还得老娘帮你做菜招呼着,你上辈子修的好福气,轮到我伺候你。”
说着,赵寡妇已经走了进来,自顾自的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放在断了腿用青砖填垫的桌子上,嘴里兀自骂个不停。轩琅易青抬起眼,将古剑和竹笛收入袍子的宽大袖间,对着楚敦煌和敏达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吃饭,自己缓缓走了出去。
出了门,是一棵大槐树,轩琅易青站在槐树下,他想开口,他想说一声师兄。
然而他刚刚张开嘴,便吐出了一道血红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