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县衙,首先映入眼帘的既是一墙影壁,影壁两侧有副对联,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影壁右侧是太祖实训,左侧是“旌节彰德”石,正北方,则是大堂。大堂宽约四丈,坐北朝南,当中一张大案,大案后是“江海云崖图”,顶上一张匾,正楷书写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两侧的水火棍插在一排排木栅栏里,墙壁上挂着各式刑具,颇为震撼。
绕过大堂,再往里进便是后院。后院是住宅,平日里官员住宿安家之地,顺着院子里的抄手游廊向东走,便是签押房。签押房相当于尚武堂中的廨舍,乃是一县长官办公之地,也做休憩之用。
齐晨带着楚敦煌他们来到签押房前,轻轻叩了叩门,道:“末将齐晨,带尚武堂兄弟前来复命。”
签押房里响起一声敲桌子的声音,齐晨推开门,同四人一起走了进去。
房间内光线昏暗,也没生火炉,显得有点冷。陈设也很简单,靠东的墙壁上两排书架,放置着些许旧书,南墙是一张小榻,北墙则是一张黄花梨木桌子,桌上尽是公文纸张和文房四宝,以及长短的令签数根。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椅子上,伏案书写着什么,听到几人进来,也未曾停下。
齐晨单膝下跪,抱拳道:“禀师将,属下于梦华江上接应了四位兄弟,现来复命,请师将指示!”
那高大的身影嗯了一声,却没了下文。他写字写的格外认真,但速度却很慢,想来是天气寒冷,手指冻僵,加上墨水难以划开,以是书写速度受到影响。停了约有八九个数的功夫,那人才缓缓道:“辛苦你了,去吧。”
齐晨应道:“是!”说完他起身抱拳,朝楚敦煌四人笑了笑,轻轻走出签押房,然后将门关上。
写字的那人不说话,楚敦煌他们也不说话,签押房里竟是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那人才将笔停下,然后呼了一口气,道:“谁见过后面这张图。”
在他的身后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这张图纵横宽广,包罗万象,一眼望去竟是令人心旌摇曳。顶上留白处写着四个大字:“坤舆全图”,和赵卓廨舍中的地图如出一辙。
徐秀海轻声道:“我见过。”
“那你就是徐秀海了?”高大的人影点了点头,道:“嗯,果然不愧是尚武堂第一人,沉稳静默,杀机内敛,前途无量。”
王自成笑了笑,轻轻打了个响指但却并没有说话,可那人的目光却已经扫了过来,微微皱眉,道:“你是王自成?天元海战奇招险胜,唔......日后可成我军方猛将!”
楚敦煌和敏达对视一眼,无奈的耸了耸肩。
那人的目光再扫了扫,低下头轻轻吹着墨迹,头也不抬的道:“楚敦煌,胧月郡子弟,听说你和南宫郡主是朋友?倒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不过凭着你在天元海战的参谋之功,日后入军机院坐镇后方参议战略,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点评完了这三个人,那人才将目光停留在敏达身上,静静道:“你呢?”
敏达皱了皱眉,僵硬道:“我叫敏达。”
“此番江南试炼生里,似乎没有一个叫敏达的人。事实上,尚武堂也绝不会收一名半狼族人。你是色拉人?或者自由人......”这位江南水师的高级将领自带一股压迫的气势,尽管他说话不急不缓,但稍一用力,便是锋利扎人。这一个个的问题让敏达无从回答,眼神里便泛出了一丝警惕。
“是我们的人。”徐秀海淡淡道,“我们的朋友。”
“一个出色的尚武堂学子,早晚都会明白一个道理,作为国朝的预备军人,永远不可能拥有所谓的半狼族朋友。”高大的身影似乎在阐释一个格外简单又直白的道理,就像是大人在教孩子吃饭不能用手抓一样:“但是我很好奇,你徐秀海也会有朋友?”
徐秀海愣了愣,继而道:“你知道我?”
“算是吧。”他站起身来,个头直有五尺半,这样的人真让人无法相信是江南水师的将领。他高大的仿若北方虎背熊腰的汉子,淡淡道:“总教和赵允教官事先给我发了你的薄书,而且,我和你的父亲,多少也有渊源。”
徐秀海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好了,自我介绍一下。”那人拍了拍手,威压慢慢撤去,转而很平静的道:“江南水师怜光府驻军师将孙文德,尚武堂己巳届甲科学子,比你们高了四届。”
王自成问道:“那我们是叫您师将还是叫您师兄?”
“自然是师兄。”孙文德毫不犹豫,道:“这个无需考虑,天下学子,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只要在尚武堂做过学生,都要按尚武堂的规矩来。要么你以为尚武堂‘六院两府,无人敢触’的名头从哪来?”
楚敦煌王自成还有徐秀海抱拳道:“癸酉届学子,见过师兄。”
孙文德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然后便扭过了头,望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坤舆全图,沉默不语。
孙文德个子很高,起码比他身后的四个少年人都高,这种高大的身材在普遍身高处于劣势的江南地方,已是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孙文德有着健硕的肌肉和熠熠生辉般的神采,他长着一张国字脸,显得格外方正,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军方贵族的味道,这种极其富有征服感的气息,使得这位快要到不惑之年的将军显得格外的魅力十足。
“你们从北边来,是为了邪教?”孙文德淡淡问道。
王自成看了看徐秀海,可徐秀海却根本没有想答话的意思。无奈下王自成只得苦笑一声,道:“是。”
“家里人对邪教什么态度?”
“来前总教说,天子的态度,便是家里的态度。”
“总教?裁决大人没有在尚武堂吗?”孙文德皱了皱眉。
“听闻裁决大人已经好些年没回去过了。”王自成苦笑道:“师兄应该知道,咱们的这位总裁决,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他老人家一面,比见天子都难。”
孙文德笑着摇了摇头,显然感同身受。
“此前数月,江南六省飞马流星,连上了数十封奏报。可天子却让通政司全体留中不发,转而命令尚武堂提前试炼,将你们派来了江南......你们可知道,这里面的深意是什么?”
楚敦煌四人相视一眼,眉头都皱了起来。其中的深意他们自然清楚明白,但是这里面的弯弯绕,却也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此时他们的这位师兄却赤裸裸的提了出来,当真好生令人为难。不过既然敞开了说,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王自成最为活泛,沉吟片刻,便接道:“只有一个原因,天子对江南道,不再如以往般信任。”
“是不信任江南道文官,还是不信武官?”
“这......”王自成皱了皱眉,半晌才轻声道:“五五开吧。”
孙文德叹了口气,悠悠道:“即便如此,对我江南军方,已经是奇耻大辱了。”
天子陛下此次对江南邪教之事的处理方式,不可避免的撩拨了军方的自尊心。这种动作使得这位水师将领同样感到难过,但天子毕竟是天子,即便是难过,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孙文德轻声对四人道:“虽然天子态度便是家里的态度,但你们要知道,咱们终究是一家人。”
楚敦煌王自成以及徐秀海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眼神古怪的看了看这位师兄一眼。
什么叫做“终究是一家人?”,孙文德说出这句话,又代表着什么意思?或者说,想让他们四个懂得点什么?这种极为暧昧的意思使得徐秀海眉头越皱越厉害,最终化作了他拧着头的一句话:“我听不懂师兄的话。”
孙文德却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而道:“你们刚来,舟车劳顿应该很累。先去洗洗风尘,晚上在城中听雨楼,我为你们接风。”
楚敦煌忽然问道:“请问师兄,宜城逮到的那几个邪教教徒现在在哪?”
孙文德眯了眯眼,道:“已经杀了。”
“杀了?”楚敦煌一愣。
“邪教蛊惑民众乱我朝纲,昨日已经按律处斩,尸体在东城门楼子上挂着。”孙文德平静道:“也算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楚敦煌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道:“已经杀了啊......”
孙文德看了他一眼,不再和几个人聒噪,而是坐回椅子上,轻轻端起了茶碗。这倒是有个讲头,国朝待人接物寒暄客套原就有一行套路,其中“送客”二字,并不直说,而是端起茶碗。这一来是代表说的口干,润润嗓子,二来也是在隐喻表达“我已无话可说”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谈话到此结束,故而有“端茶送客”的说法。
见得孙文德端起茶碗,楚敦煌王自成以及百般不情愿的徐秀海,只得微微躬身,轻声道:“师弟告退。”
孙文德点了点头。
只有敏达扔站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身子,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钢剑,射向孙文德。孙文德明显感受到了敏达的警惕和敌意,眼睛便眯了起来,一股惊涛骇浪般的气势从他的身体中释放出来,满室山雨欲来!
但也只是一刻,敏达便收起了目光中的锐利,垂着头,仿若一只慵懒而无聊的野兽。
孙文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拿起了笔架上的笔。
楚敦煌三人再次施礼,轻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