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打着卷从梦华江上吹过,两岸一片银装素裹,唯有江水涛涛,向东流去。
龙王庙谈声渐小,夜已入深,大多来往江水两岸的客人睡眼惺忪,支不住的早已昏昏入睡。王五坐在离庙门不远的地方,怀中紧紧抱着银包,努力睁开双眼不敢睡着。朦胧之间,却听到庙外有嘈杂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哗哗声。
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还没等如何反应,便看到庙门前的帘子被揭开,呼啦一声,风雪灌入,寒气汹涌。借着雪光,依稀能看到一群身着淡青色皂服的人涌进来,不等众人清醒,便喝骂出口:“****的鬼天气,多少年未曾见过这般的大雪了。”
众人被从梦中惊醒,纷纷看去,只见到十来号人人影憧憧,扑打着身上雪花,骂骂咧咧:“照这个样子,明日都未必渡得江去。”
又骂道:“都看什么看,给爷让开位置,小心爷们的刀剑无眼!”
众人这才看见他们腰间佩戴的柳叶刀,于是纷纷起身,将庙中最好的位置腾开。一些眼尖的人认出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服饰,低低惊呼一声,朝身旁同伴道:“是官府的缉凶衙役,狠着呢,切莫惹了他们,切莫惹了他们。”
自古民不与官斗,即便是窝都暖得热乎了,觉都睡了一半了,也只能忍着不爽,向旁挪开。那些官差驱走了客人,便纷纷落座,一边烤着火,一边拿出干粮酒水,狼吞虎咽。又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不禁怒骂道:“我把你们这群打不死的刁民,既有烟土,还不献给爷们,等着投胎吗?”
王五心中惊了一下,便解开褡裢,远远的抛了过去。他怀中抱着银包,哪里敢上前去,因此也顾不得是恭恭敬敬的递,还是稍显孟浪的抛了。好在这些官差也疲惫不已,并未深究王五的孟浪举动,只是骂:“八辈子做奴的腌臜货色......”
也不知怎么,王五心中越是害怕,便越是忍不住向楚敦煌他们投出目光。只看到那三位小哥仍旧闭着眼睛,好似梦乡沉沉,压根醒不过来一样。想起那“卸掉胳膊”之类的话,王五心中打了个寒噤,不禁暗自祈求天色赶紧明朗,即便风雪不休,他也要渡江回家了。
官差们点上了烟土,喝了几口烈酒,身子渐渐暖和。一个脸色蜡黄的汉子对坐北朝南的高大汉子道:“三哥,咱们一路走来,两个月里四渡梦华江,却还是没逮到那人,该不是被耍了吧?”
被叫做三哥的汉子生的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体型健硕,自有一股雄壮的气势。听得手下言语中的犹疑,便冷哼一声,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耍得了咱们。现今情势下,是我强敌弱,如不紧着跑路,被咱们追上,那就是死地无生。”
黄脸汉子宽心道:“三哥言之有理。”
另一个黑脸汉子饮了口酒,道:“巧了这场雪,凌烟渡停渡,他决计难以过江,咱们赶把劲,死咬着不放,总归能将他缉拿归案。”
三哥皱了皱眉,道:“我担心的是不能人赃并获。”
黄脸汉子道:“等拿下了那人,自然可逼问出赃物下落,左右不过是耽搁了时间,想来小王爷不会怪罪你我。”
“但愿吧。”那三哥叹了口气,捧着酒囊饮了一大口酒,许是觉得辣口,于是朝身边的黄脸汉子道:“老九,去抓点雪来。”
黄脸汉子点了点头,向庙外走去,出得庙门,双手抄了一捧白雪,便回来交差。只是经过王五时,被雪光一映,汉子心中突突跳了两下,目光停在了他的银包上。那厢三哥冲他叫道:“你磨蹭什么?”听得三哥呼叫,他紧上两步,将雪团成团交给三哥,低声笑道:“哥哥,兄弟我去赚点外快。”
黑脸汉子不禁纳罕问道:“老九,你赚什么外快?”
黄脸汉子猥琐笑了两声,对黑脸汉子道:“七哥,你看。”他用手指了指王五,指尖落处,正是王五的银包。
黑脸汉子顿时恍然,不禁笑道:“好你个老九,公差之余还不忘了自家老本行!”
黄脸汉子嘿然笑了笑,扭头朝着三哥。那三哥似有不满,但却并未阻拦,只是冷哼一声,道:“劫财不伤人,下不为例。”
“谢了三哥!”黄脸汉子大喜,起身朝王五而去。
在几个官差盯着他看的时候,王五就已经知道事有不谐,他想起身离去,但又慑于那些官差的刀剑。且心中还存了侥幸,暗道他们未必就是冲着银包来的,可能是烟土......自己只需分说烟土已经全部给了,他们不信就让他们搜身,搜不到了自然不再难为他。但此时此刻,眼睁睁的看着黄脸汉子步步走来,目光始终不离开他怀中死死抱着的银包,他才杜绝了其他侥幸念头,脸色惊慌无比。
王五站起身,倚着龙王庙里的残破墙壁向东退去,口中喃喃道:“官......官爷,小本生意,穷苦......穷苦人家,小本生意,穷苦人家......”
黄脸汉子笑了,便道:“我也是小本生意,穷苦人家。”
王五脸色发白,四下里朝众人望了一眼,却发现抽他烟土时喊着“老王兄弟”的诸人,都闭眼假寐,生怕睁开眼惹了官司。王五心如死灰,却又绝不舍得将一年的辛劳拱手让人,于是只能两只手怀抱着银包,绝望的用目光祈求黄脸汉子。
“咱们兄弟大雪天行走在外,便是缉捕贼凶,严正令法!这可是为了保护百姓,还一方安宁,你作为百姓,是不是要投桃报李啊?”黄脸汉子倒是谨记着三哥交待,并不伤人,只是一脸贼笑,言语叨叨。
“官爷,小人是......是穷苦,穷苦人家!”王五已经吓傻了,只能不停的重复这么两句话。
“费什么话!”黄脸汉子笑嘻嘻的道:“你乖乖的交给我,不但免得一场皮肉之苦,说不定我一发善心,还能还你二两,让你明日渡船回家。惹怒了老子,老子就这么一刀下去,这梦华江可从不缺孤魂野鬼。”
王五闭上嘴,神情凄苦。
黄脸汉子一下子不耐烦了,呛哴一声拔出柳叶刀。此刀钢制,天工院营造司定下的制式刀具,大量装备于南方骑兵和步兵,其锋锐坚韧,仅次北军所用的斩马刀。刀一出鞘,便唬得王五不敢动弹,满室噤若寒蝉。黄脸汉子伸手将银包从王五怀中抽走,嘿然一笑,道:“不想动武,非得让老子抽刀!”
寒冬深夜,王五吓出了一脑门的汗水,脸色死灰。
便在此刻,那三哥脸色突变,整个人瞬间跳了起来,柳叶刀呛哴在手,高叫道:“老九小心!”
黄脸汉子一愣,下一刻,他只感到左手手腕一凉,然后就看见自己的手腕,生生的从手臂脱离,掉在了地上。
血喷如注!
“啊——”黄脸汉子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退去,因过于疼痛,他仰面摔倒在地,正看见方才还在自己手里的银包腾空而起,落进了庙中东北角落。
“三哥......三哥!”黄脸汉子凄厉的大喊,叫的惨绝人寰!
“老五老八,护住老九,老四老六老七老十,并肩子围上去。十一十二,守住门,不要让贼子脱逃。所有人趴在地上,露头者死!”三哥大叫一声,一脚踢向篝火堆。那篝火被踢的直直飞向东北角,火光闪跃,照亮了角落黑暗。
一个围着黑色大氅的人站在角落里,低低咳嗽了两声。
所有的火柴在他咳嗽的瞬间,倒着飞了出去,落在了龙王庙中。
三哥的瞳孔顿时紧缩,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呼道:“是你?”
“嗯那。”东北角的人影点点头,声音有些嘶哑,又带着一丝讥讽,几份玩世不恭,道:“你不是四渡梦华江巴巴的追老子吗?老子就在这,你把老子缉拿归案吧。”说完这话,他又咳嗽了两声,提着银包一步步的朝王五走去,把银包交到了他的手上,拍了拍他肩膀,道:“方才抽了你两口烟,算是还你人情。”
王五呆住了,连声谢都忘了道。
三哥眯起眼,沉声道:“爷们兄弟,正主现身了!”
老四老六,老七老十四个人沉默的守住了四个方向,提起柳叶刀,刀尖指向黑氅人。那被称为老七的黑脸人厚着嗓子道:“你前番盗取静王府宝物,引得我大哥二哥身陷牢狱;今番伤我九弟,断他左手!姓李的,我江南十二虎,必不同你善罢甘休。”
“十二猫在**吗?”黑氅人无所谓的笑了笑,言语中全是不屑。他的脸十分苍白,犹如粗糙抹过白灰的墙壁,眼窝发黑,显然是体虚不豫之相。但偏偏话里话外,不透半丝虚弱,相反调侃逗笑,全然不把眼前的这十人放在眼里。
龙王庙中的众人见得动了刀,见了血,不禁哗然惊怖,待得想要逃命,却又被那三哥的一句“露头者死”吓的未敢动弹。恐惧之下,只得按照那三哥说的做,纷纷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嘿!”三哥冷笑一声,沉着嗓子道:“行李的,死到临头你还逞这口舌之强!把东西交出来,再自断一臂,兴许爷们几个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有。”黑氅人倚着柱子,嘻嘻笑了两声。
黑脸人脸色阴沉道:“行李的你不要猖狂,平日里或许我等拿你没有办法,但现而今你被王府的修门供奉伤了经脉,已是强弩之末,凭什么在爷们面前嚣张!”
黑氅人扫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掰起手指,喃喃道:“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你们爷们追了老子两个月,老子等了别人四个月,眼看就到了约,偏偏你们来寻死!”说这话的时候,黑氅人的脸色慢慢变化,说到最后,已是满脸寒霜,语吐杀气。
龙王庙中,杀机纵横。
三哥心中微惊,冲黑脸人道:“老七当心!”
话音刚落,黑氅人已经消失在原地,速度奇快的冲向把守住北边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一惊,当即一刀斜斜劈出,不退反进,劈刀的同时另一只手五指并掌,夹杂刀锋之中,突向来人肋下。
刀劈脖颈,掌取肋下!
这一手刀中掌着实诡秘奇异,十二虎中的老七虎凭着这手绝技打遍了半个江南的缉凶捕快,算得上刀掌第一人。可惜他这一手绝活却输于策略,只看见那黑氅人伸出二指,侧过刀锋,在刀刃将要触及自己的一瞬间曲指弹出,“叮”的一声,锋面被震偏半尺,从他的肩头划过。与此同时,黑氅人抬脚便踢,踹向了七虎的手掌!七虎刀锋被阻,电光火石间运力于掌中,狠狠迎了上去,却不知黑氅人放了个虚招,脚面与掌面接触的瞬间,借力腾空,翻身便向南而去。
三哥道:“老六!”
守着南边的老六眯了眯眼,拉出一个马步,长刀横在了胸前,将去路封死,紧紧的盯着黑氅人。
却不知黑氅人在疯狂的冲击中猛的刹住了脚,身子在半空里诡异而不可思议的一拧,转而又朝龙王塑像而去。
三哥叫道:“老七老十!”
两个汉子并肩而上,一个取上三路,一个招呼下三路,片片刀光迎着就将黑氅人包裹起来。
三哥的神色一震,高声喊道:“缠住了,爷们兄弟,并肩子上啊!”
霎时之间,除替老九包扎伤口的老八之外,从三至十二,纷纷加入战团。只看到整个龙王庙里,刀光如织,密密麻麻,将一个黑衣人团团包裹在当中。呼喝声,招呼声,喊杀声,不绝于耳。众渡客抱住了头,趴在地上,用稻草堵住耳朵,充耳不闻,当做看不见似的。
只有楚敦煌王自成还是徐秀海他们三个看的津津有味。
王自成啧啧道:“南方刀术还是比不上咱们北边,这几个家伙花架子太多,打毛贼有余,可若是碰上了久经战阵的兵勇,怕是要吃大亏。”
徐秀海也轻声道:“不够利落。”
楚敦煌笑道:“你们是北疆猎狐手,他们是衙门捕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有什么可比?”
王自成呵呵笑道:“秀海而今的《北海破浪刀》气势雄浑,是不是觉得这九只猫越看越不中看?我看吶,也只有敏达能让你兴奋起来了。”
徐秀海嘿然一笑,并不多言。
他的刀术在一路之上,愈发的精纯出奇,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和那个半狼族人的相互喂招。他实在无法想象还有这样的半狼族少年,骑着一匹巨狼,带着弯刀,和他一样半面瘫,可是上来便是以死相搏的刀影。即便是他这个六年的猎狐手,也依然被少年惊的脸色一变再变。
这个半狼族的少年,没有刀法,只有求生,或者同死!
徐秀海叹了口气,并没有反驳王自成。
楚敦煌望着场间的战团,忽然表情一变,拍了拍两个同伴,轻声道:“有点意思了。”
只听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九声撞击,十个混战的人马上分开。黑氅人回归原地,还是倚着柱子,裂开嘴笑了。
众虎不解头脑,愣愣的看着他。
楚敦煌眼光一变,小声道:“要出事!”
黑氅人淡淡道:“原来是这般无用,王府派你们查案子,当真瞎了眼了。”说完这话之后,黑氅人微微叹了口气,右手提起来,竖起食中二指,淡淡道:“四,五,六,十,起!”
老四老五老六老十手中的刀震了一下,脱开虎口,跳入半空。
众虎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人,这人......
“去!”黑氅人点了点手指。
四把柳叶刀呼啸着冲了出去,“噗噗噗噗”四声钝响,从四虎的胸口贯穿而过,血腥味道充斥了整个龙王庙。
众人瞠目结舌,三哥脸色苍白,整个身子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
“你是修门中人......”三哥颤着声音吐出这六个字,面如死灰。
方才的缠斗,方才的缠斗......原来只是试试深浅,就像是试试一头牛有多状,然后对应着该下多少剂量的蒙汗药!
“追老子追的爽吗?嗯!”黑氅人骂了起来:“我李宣尘很美吗?让你们十个大老爷们追了爷爷两个月?”说话的功夫,老七老十一老十二的刀也腾空而起,刀锋泛着冷光,在火光的映衬下犹如死神的锁链。
“扯呼!”三哥大喊一声。
老七十一十二反身便跑,但终究晚了一步,被刀锋斩去了双腿,嚎啕大叫!
李宣尘看着三哥,笑道:“今儿小爷我要赴个约,心情不好不坏,就不赶尽杀绝了,不过你们冒犯了小爷,总得留点东西吧。”说着话,他双手一搓,左右两把柳叶刀飞了过来,朝着三哥的眼珠子划过,鲜血迸溅!
“一对招子,换条命,值了。”披着黑色大氅的李宣尘淡淡开口,望着满地狼藉和鲜血,呼了口气,迈开步子便走。
尚属全人的老八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
走到门口的李宣尘望了八虎一眼,刚想伸出手指,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一口鲜血从齿缝间喷了出来。他面色骤然苍白如纸,半晌苦笑道:“要不是老子有伤,能留你们那么长时间?”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奈的苦涩,他抬头望了望外面的漫天风雪,喃喃道:“这些北冥神教的人还真会挑时候,下这么大的雪,什么痕迹都能掩去了。”说着,轻轻跨出龙王庙,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但北冥神教这四个字,却钻进了楚敦煌三人的耳朵。
楚敦煌眯起眼,听到徐秀海淡淡道:“跟上去瞧瞧。”
三人点了点头,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