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阳光散漫。
楚敦煌抱着一坛西风烈，和王自成走在通往后山的山道上，那一百坛西风烈最后还是被玄三班拿去了，而地四班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王自成的伤疤极大的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以至于尚武堂学员看待推荐生的眼神，都悄悄发生了改变。
胖子和瘦子在这场推演中喜得新友，于是很干脆的抛弃了楚敦煌和王自成，拉着穆助开怀痛饮去了。楚敦煌想起徐秀海的嘱咐，便和王自成一起往后山而来。
后山比之山前，更加幽静了，尤其在冬日的时光。楚敦煌望着满山的萧索，犹豫了一下，才道：“今日之事，你做的极为高调，这不符合你往日作风。”
王自成皱了皱眉，脚步略停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的事。”
“即便你想查清真相，也不必如此心焦啊，尚武堂学业还有几年，等到结业，你名列甲科，荣登天子门生，再想查什么，可不就容易了。”楚敦煌拍了拍酒坛子，轻声道：“你也说过，当年的那些事，似乎一直被朝廷里的某些人尽力掩藏着，你今日风头正盛，若是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你，难保不会对你不利。”
王自成叹了口气，苦笑道：“一个孤儿罢了，谁又能想到当年的老八旅销声匿迹之后，还有后来之人。”
楚敦煌点头道：“也对，毕竟时随岁去寒暑易节，他们很难猜到你的身份。”顿了一顿，他又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笑道：“不过说真的，今天你太帅了！”
王自成挑了一下头发，摆了个极为骚气的造型，道：“哥可是名动北关的猎狐手！”
楚敦煌哈哈大笑，差点把酒坛子给摔在地上。
风从山顶吹过山腰，徐秀海站在山腰的一片石崖边，看着日光在西方向崖壁投射下万缕金光，远远的听见了楚敦煌和王自成的笑语，便道：“我的酒呢？”
楚敦煌愣了一下，抬眼瞄了瞄，才看到徐秀海。他紧两步赶上去，将酒坛子放到徐秀海跟前，笑道：“这不，给你带来了。”
徐秀海解开盖子，闻了一下，点头道：“果然是正宗的西风烈。”
楚敦煌脑袋一耷拉，眉毛不是眉毛眼不是眼的道：“什么啊，还当我诳你不成？”
徐秀海淡淡道：“只是想确定一下有没有买到假货！”
楚敦煌叹了口气，道：“那你尝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从不喝酒。”徐秀海把盖子重新盖上，轻声道：“军中无令不得饮酒，我是在籍军人，不可违反军令。”
在籍军人？楚敦煌愣了下，忽然觉得这个徐秀海和敏达有得一拼，两个人都是干巴巴的性子，沉闷而严肃。不同的是，敏达属于闷骚，却不知道这个徐秀海属于哪一种。楚敦煌胡思乱想了一下，听到王自成对徐秀海道：“今日，多谢你了。”
徐秀海瞥了一眼王自成，却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才道：“直逼洛城，绝地求生的战略计划，是谁教你的。”
王自成抿着嘴唇，好久才缓缓道：“我父亲。”
“令尊是个了不起的人。”徐秀海坐下来，双腿悬空在千仞高崖上，淡淡道：“你是从筑龙城来的？”
王自成笑了笑，捧过酒坛子，解开封泥，饮了一口道：“筑龙城猎狐手，大部分时间都在草原上度过，很少在城里。”
“哪一年当的猎狐手？”
“庚午年春。”
“我是戌辰年春。”徐秀海轻声道：“在草原待了六年。”
王自成拿着酒坛子的手不自觉僵了一下，半晌才苦笑道：“我以为尚武堂只有我一个猎狐手。”
“我也以为只有我一个。”徐秀海喃喃叹道：“能活下来的猎狐手，百不存一，能活的好好的，也绝对不会去做猎狐手。”
王自成舔了舔嘴唇，笑道：“这么看来，咱们两个都活的不容易。”
“生存本就不易，更不要说为了别人而生存的人。”徐秀海望着身下云雾缭绕的渊薮，平静道：“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还一个人的人情。”说完这话，徐秀海转而盯着楚敦煌，认真道：“多谢。”
王自成嘿的笑了一声，拍了拍楚敦煌的肩膀，道：“什么时候他欠你人情了。”
楚敦煌有些尴尬，刚想解释，便听到徐秀海道：“昨日早晨在洛城，我吃了碗豆花没钱付账，他替我垫付了。”
王自成笑了笑，叹道：“那这碗豆花钱掏的太值了。”
徐秀海破天荒的点头笑道：“是很值。”话音刚落，徐秀海又朝楚敦煌道：“多谢。”他这没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连说了两次“多谢”。这让王自成不禁感慨道：“真客气。”
楚敦煌心中苦笑一声，王自成当然不明白，徐秀海看似多余出来的这声谢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安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回想起在漫天大雨中汲取生机，为徐秀海疗伤的场景，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对徐秀海点头致意，示意他不必客气。
徐秀海扭过头，说道：“你们很有趣，你，楚敦煌，还有你，王自成，还有你们同寝的舍友那个胖子以及那个瘦子......”徐秀海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在想，如果早些认识你们，也许在尚武堂的日子，不会如此无聊。”
王自成一口酒没咽下去忍不住喷了出来：“你无聊？有没有搞错，你可是尚武堂甲子年来第二个两次入阁的家伙！还有你半个月修完《北海断浪刀》，一刀破甲三十二；还有你们天字一班，犟的连赵允教官都不愿意去授课......尚武堂今年的光鲜事情都是你干的，你还说无聊？”
徐秀海静静道：“在草原上就能学到的东西，何必来这里学。”
王自成一愣，不禁问道：“那你来尚武堂是......”话还没说完，他便明白过来，恍然道：“攒声望和人脉？看来是了，以你六年猎狐手的军功，再加上尚武堂结业甲科生的身份，若是进入军机院，必是日后帝国将星！”
徐秀海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却并不答话。王自成表情有些尴尬，嘿然笑道：“不是啊？”
“你呢，王自成，你也是猎狐手，军功累积在身，你来尚武堂也是为了升官发财的吗？”徐秀海情绪略微有些不平静。
“我？”王自成怔住了，嘿然一笑，灌了一口酒，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加解释。
王自成把酒递给了楚敦煌，楚敦煌接过也痛饮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徐秀海转而向他问道：“你呢？楚敦煌，你一个江南人，来尚武堂是为了什么？”
楚敦煌擦嘴的动作停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笑道：“我是推荐生嘛，帝国第一学府，不来白不来。”
“他也是推荐生。”徐秀海指了指王自成，向楚敦煌投去了一个非常有深意的目光。停顿片刻，他又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徐秀海望着远处的山影，沉默了片刻，道：“本学年的试炼，将会提前，有可能，是在年末！”
王自成一惊，皱眉问道：“以往每年不都是年初吗？”
“所以才是秘密。”徐秀海轻声道：“似乎，南边不太平。”
说完了这句话，徐秀海望了望陷入沉思的两个人，道：“我和你们分享了一件事，所以......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楚敦煌刚喝进去的酒差点吐出来，他和王自成面面相觑，忍不住同时反问道：“朋友？”
徐秀海皱了皱眉头，道：“不算吗？”停了一下，他又道：“我还知道很多事情，麦教官怕老婆，赵教官生不出儿子，和我同寝的刘子啸有脚臭，还有一个教官特别爱逛青楼，叫......”
“停！”王自成和楚敦煌同时比手势打住，两人对视一眼，王自成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们还是不听比较安全。”
“这个......秘密和朋友之间有什么固然的联系吗？”楚敦煌显得特别无奈。
王自成又道：“其实，我们想说的是，这个......朋友，嗯......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们成为朋友，或者说，你没有朋友吗？”
徐秀海平静道：“以前有，后来她被半狼族掳走了。”
楚敦煌和王自成有些尴尬，楚敦煌轻声道：“对不起。”
“没什么。”徐秀海的目光很罕见的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他轻轻道：“我的那个朋友告诉我，朋友，就是要相互分享秘密的那种人。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是朋友了吗？”
王自成表情精彩，偷偷的对楚敦煌唇语道：“这种变态人物竟然没朋友？你信吗？”
楚敦煌唇语道：“可能越是高手，就越寂寞吧！”
徐秀海似乎觉察到了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于是骤然扭过头来，却看到两个家伙一脸“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楚敦煌在喝酒，王自成在皱眉头。于是楚敦煌咕咚一声咽下了口中的西风烈，王自成挠挠头道：“可是，为什么你想跟我们成为朋友呢？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优秀的人，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吧。”
徐秀海似乎觉得王自成这个问题有点傻，于是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淡淡道：“我们都是猎狐手，你知道在草原上，朋友是多么要命的字眼。”
“可现在你在洛城啊！”王自成叫道。
“对啊，现在我在洛城。”徐秀海重复道：“所以我想认识一些朋友。”
王自成背过脸，张嘴无声的骂道：“妈的！”
楚敦煌吃吃的偷笑，但很快换成了一副相当义正词严的面容，道：“好的，我们可以是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徐秀海笑了，拍了拍楚敦煌和王自成的手，点头道：“好。”
王自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楚敦煌，暗暗骂道：“你小子凭什么说‘我们’？什么时候你可以代表我了？”
楚敦煌伸手把王自成的手指撇向手背，转而对徐秀海笑道：“没事儿的朋友，你看看他高兴的，都说不出话了。”
徐秀海却没看王自成，而是面朝洛城的方向，突然道：“朋友，过段时间，能陪我去趟笑佛寺吗？”
楚敦煌一愣，问道：“朋友，去哪？”
“朋友，去笑佛寺。”徐秀海站起身，远远的望着那座天下第一雄城，平静而有力的道：“那里住着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