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在这个季节的末尾里已经能够味道一丝冬天的味道。
尚武堂在三名夸人族的守护一名正修门供奉的加持下总算恢复了宁静,推荐生与应试生之间的矛盾和争斗在时间的推移中也慢慢被稀释,唯独剩下派系之争还算时不时投石惊澜,但在赵允和赵卓两个人的打压下也转入到地下模式,至少表面上表现的一团祥和。
派去笑佛寺勘察的教官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尚武堂失窃一案在某些程度上成为了悬案,被搁置起来。被破坏了的藏武阁经过了匠人修葺恢复如初,只是那一间的典藏被损毁十之八九。好在守阁处都有备份,将备份送往崇文院,经过修文学士的誊抄装订,总算挽回了大部分武学秘笈,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楚敦煌要被开除的消息,不知道是总教大人这几天忙起来给忘了,还是另有打算,慢慢的竟无人提起。其实又有什么好提起的呢?那个来自胧月郡的家伙,甚至已经被大多数人给淡忘掉了。只有王自成,胖子瘦子,以及那一批来自崇文院的推荐生同窗们还时不时的来看看他。除此之外,就只有童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
“娃娃,你不要懒,懒人没得前途。你看看那些菜苗,缺水又缺肥,你咋个还有心情坐在哪里看书呢?”
“娃娃,我告诉你好多遍了,不要关那么早的水车,你就是记不住喽?要不要童伯敲敲你的脑瓜?”
“娃娃,童伯的烟抽的没得了,你去山下给老汉买点喽!”
“娃娃,你姓个楚,咋个办事情这么的糊涂哩?这些菜该松土的松土,该封土的封土,你看你,恰恰好弄个反打反!”
“娃娃......”
老汉迎来了春天,在楚敦煌来到后山菜园后,这位有着西北浓重口音的老家伙整日里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躺在他那长长的躺椅上,往烟锅里塞满烟叶。这个自己说欠了洛谙一份人情的童伯自那次提到洛谙后,再没有说过一次关于他的事情,只是用慵懒的神态和语气指挥着楚敦煌游走在菜园里,满世界的挑水挑粪,劈柴做饭。
前十天,楚敦煌手底的活让童伯窝火的想骂人,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中间十天,童伯就不再骂人了,而是愁眉苦脸的说那不对这不对;最后十天,这位生怕鸡蛋里挑不出骨头的老人家除了没事找事的说上两句,一天里最多的时间就是躺在椅子上,品尝着他“美出神仙味”的关外黑金丝。
楚敦煌待在这个菜园子里,已经满一个月了。
水车旁边是改河道的时候挖出来的几百块石头,摞在一起或散在地上,将方圆二三十丈范围内的大片空地变成了杂乱的石林。楚敦煌端坐在一方像个“鼎”字形的大石头上,双手捧着《细雨剑式》,细雨剑静静躺在他身旁,在初冬的空气中凝出满满一剑身的水珠。
《细雨剑式》中的四卷一百二十式剑法,他已经记的一清二楚,这种强的变态的记忆能力,让童伯戏称为“蠢牛”。童伯说他的脑子就像牛肚,吃进去的东西还能吐出来,慢慢咀嚼。这个恶心的比喻让楚敦煌七天内差点没吃进饭,然后童伯就嘟囔着骂他,不知死活好赖的臭小子。
那次吃不下饭,让楚敦煌躺在床上干呕了三天三夜,甚至呕出血来。童伯为他切了切脉,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他,日后不用练剑式了。叮嘱过后,童伯一掌劈在他的脑门,痛的楚敦煌长啸出声,满室顿时间剑气纵横。
此后,楚敦煌卧床七日,元气才渐渐恢复。
从那天后,他就再没提剑练过剑式,而是整天翻来覆去的看那卷剑谱,目光常常被“师兄留”三个字吸引,然后毫无预兆的愣上半天。
也是从那天以后,童伯开始让他尝试着种菜。童伯教别人种菜的方法是只言传而不身教,搞得楚敦煌废了十来天的功夫才辟出了不到一亩的小小菜园。他种的菜总是不发芽,急的楚敦煌挑水又施肥,却仍不见起色。他跑去问童伯,童伯却瞪他一眼,说娃娃哟,你急个逑咧?闲着没事就给我把那百十畦的菜浇了啊!
楚敦煌问过童伯他种的是什么菜,童伯就不耐烦的说生菜!他说我吃过生菜,没用那么长时间啊?童伯就拿起黄铜的烟杆,照着他脑袋便敲过去,一边敲一边还痛骂:你个小娃娃,老家伙吃的盐比你吃的面还多,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看的人比你见的草还多,你跟我犟个啥嘛!
不停吃亏的楚敦煌算是学乖了,老老实实再不废话。一直到月末,他才看到自己辟的菜地里长出来一层青色的幼苗,心中欢喜自不必提。
可童伯却显得有些发呆,这老头破天荒的在那天没拿着寸步不离身的烟杆,而是从屋里摸出来一本竹简,老旧的厉害,上头四个上古字影影绰绰。楚敦煌认得四个字是“山草集注”,却看不到里面写着什么玩意。
他只知道童伯慢腾腾的看了会儿这书,然后长叹一口气,看向楚敦煌的目光便有些恨恨的。
楚敦煌觉得这位童伯是真的挺怪!
胖子和瘦子最近的日子过的很是滋润,他们不像王自成还有点真心求学的意思,他们来尚武堂纯属于镀金混日子。这俩人的最终归宿还是往圣继绝学的崇文院,所以该逃的课一准就逃,不该逃的课在教官的默许下也逃的无影无踪。只怕教官也讨厌教室里有个怎么看怎么不得劲的老鼠屎,所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胖子和瘦子来找楚敦煌的机会就多多了。
这俩是天生的乐天派,跑到菜园子别的不干,跟童伯扯淡倒是一绝。可喜的是童伯竟是也喜欢跟这两个家伙唠嗑,有时候一唠就是一上午一下午。胖子脸皮奇厚,张嘴就喊“爷爷”,好像这个老头就是他嫡亲的祖父似的。老头子偏还很受用,当着楚敦煌的面不止一次夸俩孩子有孝心。楚敦煌不禁在心里疾呼,得了吧,您还当这俩小子当真尊老爱幼啊?要不是看在您自酿的果子酒的份上,他们俩才懒得往这三天一小跑,十天一大跑呢!当然,要不是因为那果子酒都是三人平分,楚敦煌早就揭穿这俩家伙的厚黑面具了。
只是童伯的心眼也忒偏了些,有一次楚敦煌逮了个迷路的山兔,扒拉扒拉就做了盘爆炒兔肉。谁知道这老头二话不说就把肥腻的肉块都分给了胖瘦二人,楚敦煌的碗里除了萝卜姜丝,就是姜丝萝卜。望着人爷仨吃的不亦乐乎其乐融融,楚敦煌心里苦的跟那黄连有的一拼。他真想抱紧了童伯的大腿,哭喊一声“帮您挑水浇粪的是谁?帮您买烟买酒曲的是谁?帮您拔草松土的是谁?帮您劈柴做饭的又是谁?是我是我都是我!
然而善于审时度势的楚敦煌十分明白以一当三的胜率为零,所以他选择了沉默是金,把萝卜当成肉块,把姜丝当成腿筋。
王自成在这一个月里只来了两次,第一次傻不愣登的过来问楚敦煌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被楚敦煌扯了个谎给忽悠走了。第二次是带着一本军机院参议部内部资料来的,说是随堂的讲义,属于武将策略课,让楚敦煌紧补紧补!
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从指间划过去了,楚敦煌坐在石头上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起了童心,捡起一小截烧过的木炭,在剑谱上轻轻写了一个“知道了”。正落在“师兄留”那三个字的下方。
师兄留,知道了。
楚敦煌看着自己的杰作,嘿然一笑,深吸一口气。
河水的冰凉气息被他纳入肺中,洗过了纤尘,再缓缓的被吐出来。
童伯在远远的茅屋檐下闭着眼睛,却高声叫道:“脐下三寸,入海,通喉,进耳上一寸!”
楚敦煌微微一笑,轻轻闭上了眼。一股淡弱不可感知的气流从他的丹田向上,入檀中气海,然后过咽喉,分为两线延伸而攀,进入耳上一寸处,停滞不前。
“肘后,趋巽位。”童伯一直在闭着眼睛,可嘴却没闲着,他轻轻抽口烟,于缭绕的烟气中淡淡道:“惊春卷,结落花听风印。”
细雨剑式,分四卷:惊春,采夏,洗秋,抚冬。每一式则又有三十招剑法,每一招剑法,又对应了一个手印御剑式。一百二十招剑法,一百二十个手印,环环相扣,盘根错节,其间浩繁之处,令人望而却步。
然而楚敦煌在童伯的话音还没落的时候,便结出了手印。在他身旁的细雨剑轻轻颤抖了一下——可也只是颤抖了一下。
“肘前,趋坤位!结杏花繁印。”
楚敦煌变换手印,做的行云流水。可是那细雨剑,却仍旧只是颤动了一下。
“并指,趋离位!结一夕轻雷印。”
细雨剑仍是只微微颤动而已。
“曲腕,趋震位!结万里云罗印。”
结局一如既往。
忽然沉默了片刻,闭着眼睛的童伯陡然叫道:“结落花听风印!”
楚敦煌下意识的变换手印,压根没想过,这是自己第一个便做过了的手印。但就在此刻,那细雨剑突然凌空而起,整个抖落了凝结的水珠,好似一只灰雀破入长空,在楚敦煌头顶七尺处蜿蜒穿梭,然后重重落在石林中。
那剑是如此锋利,直直没入一尺。
童伯笑了笑,抽了口烟,就像是一个看见庄稼熟了的老农。而楚敦煌却像是耗费了所有心力,整个人半躺在石头上,气喘如牛。
或许整个尚武堂,也只有童伯能够看见,整座山峰,有数道青翠绿意,沿着云雾蜿蜒缠绕,渐渐的汇聚在了楚敦煌头顶的方丈天空。那些浓烈的生机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线,然后笔直落下来,自他的左手五指,注入他的身体之内。
周而复始,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