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除了装门的那一面,一共有三面墙壁,每个墙壁都打满了书柜,书柜上放的各种书籍琳琅满目,甚至还有许多的竹简。楚敦煌从没见过如此繁浩的南朝藏书,一时有些呆了。他以从西至东的方向浏览翻看,越是看下去,心中就越是惊讶。
这不大的书库里,藏了一整座江湖。
所遇第一册,是一卷纸张都已泛黄的剑谱。轻轻打开,第一行上书四个大字:《惊雷剑诀》!卷轴下方缀着三寸宽的纸条,叙述了此剑诀的来历。
祥祺十二年,江南道长风大营兵出九阳湖,弹压紫云山庄叛乱,尚武堂壬辰届学子随军出征。巨舰卷平湖,一日破垒,两日破庄,三日叛军尽数伏诛。尚武堂学子诛杀庄主齐龙虎,缴传世惊雷剑诀于此,留待后人观。
楚敦煌默算了一下,祥祺十二年,壬辰届学子,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浏览至下一册,则是一套拳谱,名唤《龙象》。同惊雷剑诀一样,也在拳谱下方缀了纸条详细备述。
瑞光六年,北疆筑龙城戍卫大营征西北十三关,丙申届学子从行。西北七百六十二名拳师拒马斜阳关,军帅令尚武堂弟子急速扑杀。战一日两夜,杀拳师七百六十人,余二人一废一降,乃献《龙象拳总纲》于尚武堂,留待后人观。
《参辰录》。
元康九年,尚武堂丁未届学子南下历练,至梦华江秦乐湾处遭江湖帮派宿海阁伏击。丁未届学子游击而斗,转战四百里,历时月余,尽诛宿海阁一百一十七名高手。后请调江南道水军围剿宿海阁,踏平宿海三十六岛,搜罗无上内功心法《参辰录》于此,留待后人观。
《浩然纯罡气》。
元康十四年,尚武堂壬子届学子甲科第一名,同千星宫少主赌于碧落海,入千尺深海而不出。开赌十六日,千星宫少主濒死而浮出水面,尚武堂胜,得此心法收录此间,留待后人观。
《方寸指》......
《九字吞天决》......
《破军升龙斩》......
楚敦煌脸上的钦佩震撼之色愈来愈重,他一册册的翻下去,也不看功法秘笈的内容,只看那三寸宽的来历简述,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犹如将一甲子的江湖平铺在楚敦煌面前。这是他在帝国王宫绝对不会感受到的传奇,还有南朝江湖特有的腥风血雨。
楚敦煌看着满室沉默躺在书柜里的各种典藏功法,心中似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他喉咙深处像是有一把火苗“腾”的一声点燃了,一幅不亚于千骑卷平岗的恢弘画卷在他的面前氤氲开来,“江湖”和“尚武”两个字铁画银钩,从他的眼眸深处熊熊燃烧,让他整个人都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
一个“武”字流淌过周身百穴。
楚敦煌的目光扫过码放整齐的书本,忽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一卷羊皮般不起眼的帛卷。本来他只是随意扫视,但那帛卷上的小小四个隶书字体却让他浑身一震。
《细雨剑式》。
楚敦煌目光复杂的走过去,翻开帛卷,下方三寸宽的纸条上,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
“师兄留。”
师兄?楚敦煌惊呼一声,手指微微颤抖。
师兄......这个师兄指的是谁?他知道细雨剑归属于谁,知道那柄现今正躺在菜园子茅屋里的古朴长剑的原主人,知道这柄有着细密花纹的长剑在它原主人的手中是如何的意气风发,穿云透日。但他不知道,这个原主人,在尚武堂中,会有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不简单的称呼。
在这卷《细雨剑式》的面前,罗安的种种忽然浮现在他的眼中。他站在王宫阴暗角落里的沉默寂静,他带着自己辗转三千里的艰辛磨难,他清丽剑光破开魇绣的沉着霸气,还有他临死前的决然无悔。楚敦煌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疼痛,那个如今在轩琅易青的护持下归葬江南的剑客,那个为了心爱的人修十年闭口禅的哑巴,那个至死都傲然不悔的痴情人......楚敦煌握着《细雨剑式》,毫无预兆的,一滴眼泪从脸颊滚落。
他将《细雨剑式》缓缓收入怀中,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看王自成。
在这随便拿出一本秘笈就能引得江湖血雨腥风的藏武阁中,王自成显得焦急而又慌张,满室的无上功法他只是匆匆一瞥便弃如敝履,这小子到底在找什么?
这么多书他看不上眼,到底哪一本才是他的目标呢?
楚敦煌悄悄走过去,跟了他几步。
王自成显得有些烦躁,他只用手指在长长的书柜上摩挲,一排一排逡巡过去。楚敦煌眼睁睁看着一本本精妙绝伦的典藏在王自成的烦躁中流失于指间,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刻,可王自成却仍旧一无所获,他到底在找什么?
“你不是来找修炼功法的。”楚敦煌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隐怒。
王自成身子一僵,缓缓把手指从书柜上放下,扭过头,看着站在他背后的楚敦煌,眸子中闪过一丝叹息。
“如果是找功法,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楚敦煌淡淡的开口,他看着王自成的眼睛,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旧书的味道。“我跟着你已经走了一圈了,你到现在为止,手上还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没有看中。”
王自成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啥手上什么也没有啊,我手上不是还有灯油吗?”
“你不用开玩笑。”楚敦煌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我是认真的。”
王自成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你在骗我。”楚敦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冷,他冷冷的看着王自成:“你说你要来藏武阁找修炼功法,你不想与这天下第一的武库失之交臂,我信你了,可是你在骗我,你根本不是为了找修炼功法,你在找什么?”
王自成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敦煌,我......”
“你为了来这里,做了精密的准备和打算。你对这里也很熟悉,至少知道这里的路径,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不对,但我没有多想。可是现在看来,你真的另有所图。”
王自成眉头紧皱,挽成了一个山字形的疙瘩。他望着楚敦煌,半晌才说道:“等我找到东西,等咱们出去以后,我再给你解释好吗?”
“你在找什么?”楚敦煌退后一步,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了一起,眼神警惕。
“这个......实在一言难尽,你再等我一会儿,等我找到东西,出去以后,我一定把事情都告诉你。”王自成显得有点焦躁,他看了看窗影,几乎是在恳求楚敦煌。
“不用了。”楚敦煌眯着眼道:“我现在就要走。”
楚敦煌说完这句话,并不等王自成的下文。他面对着王自成,保持着警惕和机敏,一步一步向门口退去。这种极端的防备和小心让王自成感到一丝难过,但他来不及难过,当楚敦煌快要走到门口时,王自成的瞳孔突然紧缩,用唇语大叫道:“小心后面!”
不得不说,两个人抛去此时的隐瞒与不信任,平日的相处已经培养出异常投缘的默契。楚敦煌几乎是在王自成第二个字的唇语刚刚开口时,便扭过头去——在他的背后,在那一扇门透光的宣纸背后,有个高大的人影突兀的出现!
楚敦煌感到身前的空气骤然有些拥挤,那个高大的影子猛然半张开双臂,一股汹涌澎湃的压力在影子的臂弯中旋转层生,然后在楚敦煌扭过头的刹那猛的撞了出去。
咫尺之间,间不容发。
楚敦煌觉得自己呼吸都艰难起来,他看着瞬间破碎的木门和如同脱弦羽箭一样向自己射来的木屑,一种名叫“死亡”的威胁笼罩了他的眼睛。
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被人抱住了。也许用“抱”这个字眼形容并不准确,因为那人几乎是像一匹失控的野马,疯狂的冲过来,用手臂锁住楚敦煌,借着强大的惯性力量,将自己和楚敦煌摔在了东南的角落里,避过了致命的袭击。
楚敦煌闷哼一声,重重被人压在了地上。他愕然看着后背衣服被强烈的罡风撕裂开来的王自成,忍不住惊呼出声。
然而脸色痛苦的王自成一把手握住了他的嘴,将他的震惊夭折于喉中。王自成咬着牙,轻轻摇了摇头,疼的五官扭曲。
楚敦煌愣了一下,扭头向门口望去。
门口的高大身影挡住了好不容易冲破云层的月光。
这人高大的让人有点惊讶,目测身高已超过了八尺,就像是某些得了怪病的怪异人种。他浑身笼罩在室内的黑暗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此人面目枯槁,头发稀疏,身上穿着灰色的宽大衣服,衣袖在半山的风中猎猎作响。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双手双脚之间,还连着厚厚的锁链。
破门而入的高大人影就站在门口,堵住了通往室外的唯一通道。他微低着头站在原地,却一动不动了,只是站在那,气息绵长。
楚敦煌定了定神,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潮湿和铁锈的腥味。他转过头,发现王自成嘴角有鲜血流淌下来,正滴在自己的脸上。鲜血的味道让楚敦煌忍不住唇语问道:“你受伤了?”
王自成嘿然一笑,这一笑牵动了他背上的伤,使得他忍不住一咧嘴,唇语道:“小事小事,不碍事,没大事。”停了一下,王自成朝那个高大的影子努努嘴,唇语:“他是个瞎子,别发出声音。”
楚敦煌一愣,果然看到那个人的眼睛紧闭着,眼皮像是冬天里褶皱的杨树皮一样耷拉挂在眼眶上,望之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