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浩任职尚武堂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已近耳顺之岁,两鬓微白,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似箭一样。这位曾和半狼族打了半辈子仗的教官在一场遭遇战中邂逅了金帐王庭游骑兵,丢了一条腿,现今享师将俸,配中大夫衔。他看着满室莘莘学子,神色却淡漠的像一块冰,只是用教鞭点了点桌子,冷冷道:“去过边陲的,站起来。”
一室三十人,站起来十二人。
钟正浩又点了点桌子,道:“见过半狼族的,出来。”
十二人中走出六人。
“谁手上染过血,过来接过我的教鞭。”钟正浩拖着腿走到这六个人面前,目光挨个逡巡而过,一字一顿悠悠吐出这句话。
半晌,一个身材并不算高,但皮肤略微黑的少年跨步而出。他走到钟正浩身前,军姿站立,右手握拳,右臂横在胸前,拇指向内,朝钟正浩行了一个军礼。
钟正浩打量着他,冲他微微点头,将教鞭交给了这个手上染过敌血的年轻学子。
“他杀过人。”钟正浩站在讲台上,指着这个捧着教鞭,神情肃穆的少年。
“他杀过人,我不知道他杀了几个,但他至少够本了。而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赔的血本无归。”钟正浩的开场白格外震撼有力,像是一个战场上的疯子,叫嚣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我不想你们赔本,我很不希望你们赔本。因为你们是我教出来的,我指望着你们生意兴隆,而不想你们砸了我这个老掌柜的招牌。”钟正浩斜斜靠在一张桌子上,语气放的略微轻松,可满室的压力,却在他冷冷的微笑中倾盖下来。“癸酉届玄字三班!毕业后会发给你们一个天工院营造司做的铁牌,牌子上会刻着这七个字和你们的名字。这不是荣耀,而是为了你们死了以后好收尸。你们的师兄发明了一个潜规则,他们会将自己杀伤的敌人数量以‘正’字刻在铁牌上,如果你们的铁牌空空如也,我将会很难堪。”
钟正浩微闭着眼睛,摇头叹道:“你们可别让我难堪,都要老了,丢不起那人。”
学子们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一个学子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教官,学生心有不解。”
“混账。”钟正浩静静的吐出两个字,他扫了那学子一眼,语气很轻,好像根本不是在呵斥别人:“难道你不知道要先喊一声‘报’吗?”
那学子涨红了脸,一时尴尬无比。
“念你初犯,算了。”钟正浩摆了摆手:“有什么不解,说。”
“学生虽然资历浅薄,并未身临战火,但却熟读兵书,家父也常常敦促指导。兵书云,将爱士卒,而士卒舍命也。教官口口声声丢人难堪,难道我等性命,只是教官用来增长脸面的筹码吗?”
满室陷入死寂。
在教室最后一排端坐的王自成无声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好汉!”
楚敦煌竟然能够读懂这家伙的唇语,于是忍不住想笑,可他看了一眼钟正浩似笑非笑的脸,立时就憋住了。
钟正浩看着这个先声夺人的年轻学子,忽然道:“你是将门之后?”
那学子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挺了挺胸脯,昂然道:“学生祖父崔讳洪卓,官拜上大夫,授龙征军军帅,追授军机院副院;家父讳汝州,供职军机院参议,拜中大夫。”
“一门显赫啊。”钟正浩笑了笑,“原来是崔老军帅的后人,当年戍边北疆,我曾与崔帅有过一面之缘。老帅之风骨,令人高山仰止,不可不敬。”
那学子笑道:“教官原来与我家早有情谊,回头我一定禀告家父,让他......”
“可惜他的后辈子孙实在蠢成了猪。”钟正浩白了那学子一眼,冷冷扔出一句评价来。这声评价就像是拦腰斩过来的马刀,将那学子的骄傲和得意劈成了齑粉,他愣愣的看着钟正浩,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了解了他的家世后不去巴结敬佩,而是破口大骂。
“你......”
“你们几个,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钟正浩再不正眼看他一眼,而是挥挥手,吩咐了那出列的几个学子一句。
“谁敢!我叫崔观澜,我是崔帅的孙子,我祖父是上大夫,我父亲是中大夫!”这个叫崔观澜的士子高呼一声,目光狠狠的盯着那几个去过边陲的家伙。
可这几个家伙实在不是干喝汤的主儿,当前一人毫不犹豫欺近,一个小擒拿便将他按倒在地上。然后扯住双臂,一拽一带见只听得“喀嚓”两声,这货的双臂已然脱臼。剩余几人毫不犹豫的堵住了他的嘴巴,将那一声惨叫憋回了喉咙里,然后抬着他出了教馆,馆外有专门记惩打屁股的教官,他们绝不会偷工减料!
钟正浩眯着眼睛,扫过了满室噤若寒蝉的学子,道:“教给你们尚武堂的第一个规矩——没事,少哔哔!”
王自成“啧啧啧啧”几声,其实是无声的,他只是张开嘴巴,嘴唇翕动。可偏偏楚敦煌就读的懂他的唇语,这点让王自成颇为欣喜。
“好猛的教官。”王自成张张嘴,“首课就把将门娇子直接干翻,很霸气,很有种!”
楚敦煌笑了,也是无声的笑,然后朝王自成做了个鬼脸。
胖子和瘦子在他们的右手方,这两个家伙是典型的崇文院文人,保持着这样的坐姿实在是难了点。两个人汗流浃背,在“二十军棍”的威压下也不敢扭动身子,只能苦着脸希望早点下课。
钟正浩拖着他那条废腿,走路的姿势怪异而可笑,他慢慢的绕着教馆走了一圈,然后才指着捧着教鞭的那人道:“他,现在开始就是你们的目标,你们的榜样。想显摆家世的,可以,打倒他之后再说;想一鸣惊人的,可以,让他服气再讲;而......想要混日子的,他打人,我不会管。”
最后一句话说完,满室学子的目光齐齐射向了后面四个高矮胖瘦的家伙。
所有的人都觉得有点耻辱和不堪。
本届一共十个雕花文武敬,玄字三班竟然就分了四个。
钟正浩脑海中回想着在教官廨舍时同僚们的嬉笑,脸上浮现出一股深深的愠怒。雕花班,这让这个曾铁血金戈的老军人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与尴尬。他望着这四个学子,特别是胖子和瘦子,觉得自己倒霉的同时右忍不住想要挥舞教鞭,将他们痛打一顿。
最好打得这几个家伙身子不能自理,自觉退学。
钟正浩冷冷的目光扫过四个家伙,然后转回正前方,他踱步走回去,望着捧教鞭的人,淡淡道:“与整个玄三班为敌,怕吗?”
“怕打坏了教官的学生。”捧着教鞭的学子大声吼叫,气势雄壮。
“好!”钟正浩重重的点头,望着众人,高声道:“我不管别人如何教学,在我的治下,你们只需要学会一个字:打!打得过要打,打不过就挨打,别无他法,除非你离开尚武堂。”
胖子和瘦子面色苍白,目瞪口呆的看着钟正浩气吞万里如虎。
王自成和楚敦煌相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